虎这种动物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可以说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虎作为原始的图腾处于被尊崇的对象,以其凶猛与华美得到来自古人们的敬畏,加上泛灵论的影响,虎便成为重要的文化符号;但另一方面,由于古代虎患严重,虎也常成为古代小说当中的反派形象,如各种各样的以打虎来描绘主人公英勇形象的小说。这种既是瑞兽又是凶兽的矛盾形象则是虎这种动物富有特色的文化符号。
但我们今天无意对古代文学作品出现的所有的虎故事做一个全面的梳理,这业已超出我的能力。这里只是整理一部分典型的化虎(包括人化虎和虎化人)故事,加上一些个人的评述。
通过文献检索,我能找到最早的化虎故事出自于《淮南子•俶真训》:
“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是故文章成兽,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狡猾钝愍,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淮南子.俶真训》)
简单翻译如下:
从前有个叫牛哀的,生病七天以后变成了老虎,他的哥哥打开房门去探望他,这只老虎扑上去把他杀死了。因此人的样子变成了野兽,野兽的爪子和利齿代替了人的手脚和牙齿,心智也随之改变。当他作为一只老虎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人;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化虎。两种形态更替相去,但在每一种形态时他都乐于他的身体。所以说,狡猾和愚钝,正确与错误,是谁也说不清楚来由的。
但是显然在《淮南子》这部哲学著作中,这里化虎的故事只是用作对其(道家)哲学思想的一种阐述,与其说是小说更倒像是寓言故事。
而化虎小说发展的比较成熟的时期则是处在唐朝,事实上化虎的故事不仅出现在了《太平广记》这样的志怪小说中,更是进入了《旧唐书》、《新唐书》这样的正史记载中:
元和二年,开红崖冶役夫将化为虎,众以水沃之,化而不果。(《旧唐书•五行》)
显庆三年,普州有人化为虎。虎,猛噬而不仁。(《新唐书•五行》)
载初中,涪州民范端化为虎。(《新唐书•五行》)
长安中,郴州佐史因病化为虎,欲食其嫂,擒之,乃人也,虽未全化,而虎毛生矣。(《新唐书•五行》)
当然,受限于时代的客观和主观条件,记录在正史中的事情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现在知道按我们已有的知识,人化虎自然是荒诞不经的。那么为何在正史当中还会收录进这样的化虎故事呢。我们不妨再看看五行这一卷开头讲了什么
《传》(注:指《洪范五行传》)曰“貌之不恭,是谓不肃,厥咎狂,厥罚恒雨,厥极凶。时则有服妖,时则有龟孽,时则有鸡祸,时则有下体生上之疴,时则有青眚青祥。凡草木之类谓之妖,虫豸之类谓之孽,六畜谓之祸,及人谓之疴,甚则异物生谓之眚,身外而来谓之祥也。言之不从,是谓不乂,厥咎僣,厥罚恒晹,厥极忧。时则有诗妖,时则有介虫之孽,时则有犬祸,时则有口舌之疴,时则有白眚白祥。视之不明,是谓不哲,厥咎豫,厥罚恒燠,厥极疾。时则有草妖,时则有臝虫之孽,时则有羊祸,时则有目疴,时则有赤眚赤祥。听之不聪,是谓不谋,厥咎急,厥罚恒寒,厥极贫。时则有鼓妖,时则有鱼孽,时则有豕祸,时则有耳疴,时则有黑眚黑祥。思之不睿,是谓不圣,厥咎蒙,厥罚恒风,厥极凶短折。时则有脂夜之妖,时则有华孽,时则有牛祸,时则有心腹之疴,时则有黄眚黄祥。皇之不极,是谓不建,厥咎眊,厥罚恒阴,厥极弱。时则有射妖,时则有龙蛇之孽,时则有马祸,时则有下体代上之疴,时则有日月乱行、星辰逆行。”(《旧唐书•五行》)
而在《新唐书》中,化虎故事全部记录于“人疴”一节。从上面所述我们可以看到,编纂史书的人相信《洪范五行传》当中的说法,认为人间的政事若是不平,则会降下祸害以视警告。此在《新唐书》中更是有更加明显的阐述。
盖王者之有天下也,顺天地以治人,而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 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 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以为水旱、蝗螟、风 雹、雷火、山崩、水溢、泉竭、雪霜不时、雨非其物,或发为氛雾、虹蜺、光怪之 类,此天地灾异之大者,皆生于乱政。而考其所发,验以人事,往往近其所失,而 以类至。然时有推之不能合者,岂非天地之大,固有不可知者邪?若其诸物种类, 不可胜数,下至细微家人里巷之占,有考于人事而合者,有漠然而无所应者,皆不 足道。语曰;“迅雷风烈必变。”盖君子之畏天也,见物有反常而为变者,失其本 性,则思其有以致而为之戒惧,虽微不敢忽而已。至为灾异之学者不然,莫不指事 以为应。及其难合,则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说。《新唐书•五行》)
关于这一点的表现,我们不妨看看《太平广记》当中相关的化虎故事:
伪蜀建武四五年间,有百姓谯本者,兜率人也。不孝不义,邻里众皆恶之。少无父,常毁骂母,母每含忍。一旦,归自晚,其母倚门而迎。本遥见,便骂。母曰:“我只有汝一人,忧汝归夜,汝反骂我也。”遂抚膺大哭,且叹且怨。本在城巷住,此时便出门,近城沿路上坐。忽大叫一声,脱其衣,变为一赤虎,直上城去。至来日,犹在城上。蜀主命赵庭隐射之,一发正中其口。众分而食之。蜀主初霸一方,天雨毛,人变虎,地震者耳。出《野人闲话》(《太平广记•谯本》)
从伪蜀这一称呼来看,这则小说的作者显然对其持的是否定态度。而对于化虎的谯本的描述也是显然的负面描述。从最后一句话来看,记述这样的异象是为了表现伪蜀政权的得道不正,以至于上天降下祸害。一方面,化虎故事中有传统的政治因素,谯本化虎的前提是“伪蜀初霸一方”,因此解释了各种异象出现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传统的道德因素,之所以是谯本而不是其他人的原因则是其个人不孝不义的因素。在这里,化虎是作为对当权者的警示也是对个体的惩罚。
从这里看到,化虎显然被蒙上了一层政治因素的色彩,作为与不义的统治相一体的现象。进一步的,我们看到在《太平广记》中还收录了不少化虎者本身就是官员的小说:
汉中有虎生角。道家云,虎千岁则牙蜕而角生。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忽化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因去不复来,故时人语曰:“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出《述异记》(《太平广记•封邵》)
荥阳郑袭,晋太康中,为太守门下驺。忽如狂,奄失其所。经日寻得。裸身呼吟,肤血淋漓。问其故。社公令其作虎,以斑皮衣之。辞以执鞭之士,不堪号跃。神怒,还使剥皮。皮已着肉,疮毁惨痛。旬日乃差。出《异苑》(《太平广记•郑袭》)
唐长安年中,郴州佐史因病而为虎。将啖其嫂,村人擒获,乃佐史也。虽形未全改,而尾实虎矣。因系树数十日,还复为人。长史崔玄简亲问其故。佐史云:“初被一虎引见一妇人,盛服。诸虎恒参集,各令取当日之食。时某新预虎列,质未全,不能别觅他人,将取嫂以供,遂为所擒。今虽作虎不得,尚能其声耳。”简令试之,史乃作虎声,震骇左右,檐瓦振落。出《五行志》(《太平广记•郴州佐史》)
唐故吏部员外张升随僖宗幸蜀,以年少未举,遂就摄涪州衙推。州司差里正游章当直。他日,遂告辞。问何往,章不答,但云:“有老母及妻男,乞时为存问。”言讫而去。所居近邻,夜闻章家大哭。翌日,使问其由,言章夜辞其家,入山变为虎矣。二三日,又闻章家大惊叫。翼日,又问其故。曰:“章昨夜思家而归,自上半身已变,而尚能语。”出《闻奇录》(《太平广记•张升》)
晋太元元年,江夏郡安陆县师道宣,年二十二,少未了了。后忽发狂,变为虎,食人不可纪。后有一女子树上采桑,虎取食之。竟,乃藏其钗钏于山石间。后复人形,知而取之。经年还家,复为人。遂出仕,官为殿中令史。夜共人语,忽道天地变怪之事。道宣自云:“吾尝得病发狂。遂化作虎啗人。言其姓名。同坐人或坐人,或有食其父子兄弟者。于是号哭,捉送赴官,遂饿死建康狱中。出《齐谐记》(《太平广记•师道宣》)
松阳人入山采薪,会暮,为二虎所逐,遽得上树。树不甚高,二虎迭跃之,终不能及。忽相语云 :“若得朱都事应必捷。“留一虎守之,一虎乃去。俄而又一虎细长善攫。时夜月正明,备见所以。小虎频攫其人衣,其人樵刀犹在腰下,伺其复攫,因以刀砍之,断其前爪,大吼,相随皆去。至明,人始得还。会村人相问,因说其事。村人云 :“今县东有朱都事,往候之,得无是乎?”数人同往问讯。答曰 :“昨夜暂出伤手,今见顿卧 。”乃验其真虎矣,遂以白县令,命群吏持刀,围其所而烧之。 朱都事忽起,奋迅成虎,突人而出,不知所之。出《广异记》(《太平广记•松阳人》)
涪陵里正范端者,为性干了。充州县任使。久之,化为虎。村隣苦之。遂以白县云。恒引外虎入村,盗食牛畜。县令云。此相恶之辞,天下岂有如此事。遂召问,端对如令言。久之,有虎夜入仓内盗肉,遇晓不得出,更递围之,虎伤数人。逸去。耆老又以为言。县令因严诘端所由,端乃具伏云。常思生肉,不能自致。夜中实至于东家栏内窃食一猪,觉有滋味。是故见人肥充者,便欲啖之,但苦无伍耳。每夜东西求覔。遇二虎见随,所有得者,皆共分之,亦不知身之将变。“然察其举措,如醉也。县令以理喻遣之。是夜端去,凡数日而归,衣服如故。家居三四日,昏后,野虎辄来至村外鸣吼。村人恐惧。又欲杀之。其母告谕令去。端泣涕辞母而行。数日,或见三虎,其一者。后左足是靴。端母乃遍求于山谷,复见之。母号哭,二虎走去,有靴者独留,前就之。虎俯伏闭目,乃为脱靴,犹是人足。母持之而泣,良久方去。是后乡人频见,或呼范里正,二虎惊走。一虎回视。俛仰有似悲怆。自是不知所之也。出《广异记》(《太平广记•范端》)
以上的官员官阶有大有小,但是若是留意即可发现,凡有对化虎者性格描写的,必定是偏向负面的;而化虎者,往往为害百姓。其中以封邵一则最为显然。“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一句恰如扬雄《法言》中“‘酷吏?’曰:‘虎哉!虎哉!角而翼者也。’”的另一种表述。“苛政猛于虎”在这里不仅仅是比喻,两者更是通过传统的五行观念结合为一体。苛政的具象化就是猛虎为祸。与之相对的,借虎既然可以体现苛政,自然也可以体现仁政。
种僮为畿令。常有虎害人。僮令设槛,得二虎。僮曰:“害人者低头。”一虎低头,僮取一虎放之。自是猛兽皆出境,吏目之为神君。出《独异志》(《太平广记•种僮》)
种僮作为县令,居然可以和虎进行对话而害人的虎也乖乖听话,而自此虎患更是消失。因此其也被视为“神君”。除了借虎来表现吏治以外,虎本身有时也担当人间公道的主持者。
扶南王范寻养虎于山,有犯罪者,投与虎,不噬,乃宥之。(《搜神记》)
且告曰:虎不食人,惟食禽兽。其食人者,人而禽兽者耳。大抵人天良未泯者,其顶上必有灵光,虎见之即避;其天良澌灭者,灵光全息,与禽兽无异,虎乃得而食之。(《阅微草堂笔记•虎神》)
后世,化虎作为惩罚的传奇也随着佛教的因果相报理论多了起来,《太平广记》就记录着救虎而得虎的恩报的几则传奇,同样也有因为行恶而遭到报应而被罚作虎的故事。
虢(“虢”原作“貌”。据许本改。)州王成县黑鱼谷,贞元中,百姓王用业炭于谷中。谷中有水方数步,常见二黑鱼长尺余游水上。用伐木饥困,遂食一鱼。其弟惊曰:“此鱼或是谷中灵物,兄奈何杀之?”有顷,其妻饷之。用运斤不已,久乃转面。妻觉状貌有异,呼其弟视之。忽脱衣嗥跃,变为虎焉,径入山。时时杀獐鹿类以食。如此三年。一日日昏,叩门自名曰:“我用也。”弟应曰:“我兄变为虎三年矣,何鬼假其姓名?”又曰:“我往年杀黑鱼,冥谪为虎。又因杀人,冥官笞余一百。今放免,伤遍体,汝第视余,无疑也。”弟喜,遂开门。见一人,头犹是虎,因怖死。举家叫呼奔避。竟为村人格杀。验其身有黑,信王用也,但首未变。元和中,处士赵齐约尝至谷中,见村人说。出《酉阳杂俎》(《太平广记•王用》)
吉阳治在涪州南。泝黔江三十里有寺,像设灵应,古碑犹在,物业甚多,人莫敢犯。涪州裨将蔺庭雍妹因过寺中,盗取常住物。遂即迷路。数日之内,身变为虎。其前足之上,银缠金钏,宛然犹存。每见乡人,隔树与语云:“我盗寺中之物,变身如此。”求见其母,托人为言之。母畏之,不敢往。虎来郭外,经年而去。出《录异记》(《太平广记•蔺庭雍》)
除去官员以外,另外一类常常化虎的人则是僧侣道士,这或许是受当时的道教以及佛教的影响。其中就有借化虎故事宣扬佛教思想的小说。其中最为经典的一篇如下
袁州山中有一村院僧忘其法名。偶得一虎皮,戏被于身,摇尾掉头,颇克肖之。或于道旁戏,乡人皆惧而返走,至有遗其所携之物者。僧得之喜,潜于要冲,伺往来有负贩者,歘自草中跃出,昂然虎也, 皆弃所赍而奔。每蒙皮而出,常有所获。自以得计,时时为之。忽一日被之,觉其衣着于体,及伏草中良久,试暂脱之,万方皆不能脱,自视其手足虎也,爪牙虎也,乃近水照之,头耳眉目。口鼻尾毛,皆虎矣,非人也。心又乐于草间,遂捕狐兔以食之,拿攫饮啖,皆虎也。是后常与同类游处。复为鬼神所役使,夜则往来于山中,寒暑雨雪不得休息,甚厌苦之。形骸虽虎,而心历历然人也,但不能言耳。周岁余,一旦馁甚,求无所得,乃潜伏道傍。忽一人过于前,遂跃而噬之。既死,将分裂而食。细视之,一衲僧也,心自惟曰 :“我本人也,幸而为僧,不能守禁戒,求出轮回,自为不善,活变为虎,业力之大,无有是者。今又杀僧以充肠,地狱安容我哉?我宁馁死,弗重其罪也 。”因仰天大号,声未绝,忽然皮落如脱衣状,自视其身,一裸僧也。奔旧院,院已荒废。乃用草遮身,投于俗家,得破衣数件,走于邻境佛寺,因游方,止临川崇寿院众堂中。是时圆超上人居看经堂,其僧侍立不懈。上人念其恭勤,乃问 :“尔何处人,出家几夏腊,修习何等法,而勤勤若此?“对曰 :“某心有悔行, 愿因上人决之,但不欲他僧闻耳 。”乃屏侍者问之。其僧言为虎之事,叩头作礼,求谶罪业。上人谓曰 :“生死罪福,皆由念作。刹那之间,即分天堂地狱,岂在前生后世耶?尔恶念为虎,善念为人,岂非证哉?苟有志乎脱离者,趣无上菩提,还元反本。念不着,则人不为虎,虎不为人矣。方今闽中,大善知识比肩,尔其往哉!” 僧乃奉教。上人寻话于智作长老,长老往见之,以上人向者事问,皆无异同。双目犹赤,耽然可畏也。后入岭,不知所适。出《高僧传》(《太平广记•僧虎》)
注意到这里出现了一个化虎中常出现的道具“虎皮”,我们在下面还会回到这一点。在这里这则小说的目的自然是宣扬佛法——“生死罪福,皆由念作。刹那之间,即分天堂地狱,岂在前生后世耶?”。但从文学的角度看,这则小说篇幅大幅度增加,一方面对于化虎的过程有了更详细的描述,从一开始为了谋财,到彻底化虎捕食野兽再到猎食人类;另一方面也对化虎者的心理活动有了更加细致的刻画,“形骸虽虎,而心历历然人也,但不能言耳”,可见在这里和上面范端一则都出现了人困于虎躯中的困境,而其心智忽人忽虎却又苦不能言说,当其吃人后又恢复人性的情节安排显然极大地增加了其文学价值。
而在,在此之上的更是有《李征化虎》这样的文言千言小说,其文学价值堪称化虎小说中的顶尖者。为了便于大家阅读特地附上白话文翻译。
陇西李徵,皇族子,家于虢略。微少博学,善属文。弱冠从州府贡焉,时号名士。天宝十载春于尚书右丞杨没榜下登进士第。后数年,调补江南尉。徵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尝郁郁不乐。每同舍会,既酣,顾谓其群官曰:“生乃与君等为伍耶!”其僚佐咸嫉之。及谢秩,则退归闭门,不与人通者近岁余。后迫衣食,乃具妆东游吴楚之间,以干郡国长吏。吴楚人闻其声固久矣。及至,皆开馆以俟之。宴游极欢。将去,悉厚遗以实其囊橐。徵在吴楚且周岁,所获馈遗甚多。西归虢略。未至,舍于汝坟逆旅中。忽被疾发狂,鞭捶仆者。仆者不胜其苦。如是旬余,疾益甚。无何,夜狂走,莫知其适。家僮迹其去而伺之,尽一月而徵竟不回。于是仆者驱其乘马,挈其囊橐而远遁去。至明年,陈郡袁傪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乘传至商于界。晨将发,其驿者白曰:“道有虎暴而食人,故过于此者,非昼而莫敢进。今尚早,愿且驻车,决不可前。”傪怒曰:“我天子使,众骑极多,山泽之兽能为害耶?”遂命驾去。行未尽一里,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傪惊甚。俄而虎匿身草中,人声而言曰:“异乎哉,几伤我故人也!”傪聆其音似李徵。傪昔与徵同登进士第,分极深,别有年矣。忽闻其语,既惊且异,而莫测焉。遂问曰:“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虎呻吟数声,若嗟泣之状。已而谓傪曰:“我李徵也。君幸少留,与我一语。”傪即降骑。因问曰:“李君,李君,何为而至是也?”虎曰:“我自与足下别,音问(“问”字原阙。据明抄本补。)旷阻且久矣。幸喜得无恙乎,今又去何适?向者见君,有二吏驱而前,驿隶挈印囊以导。庸非为御史而出使乎?”傪曰:“近者幸得备御史之列,今乃使岭南。”虎曰:“吾子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可谓盛矣。况宪台清峻,分乣百揆,圣明慎择,尤异于人。心喜故人居此地,甚可贺。”傪曰:“往者吾与执事同年成名,交契深密,异于常友。自声容间阻,时去如流,想望风仪,心目俱断。不意今日,获君念旧之言。虽然,执事何为不我见,而自匿于草莽中?故人之分,岂当如是耶?”虎曰:“我今不为人矣,安得见君乎?”傪即诘其事。虎曰:“我前身客吴楚,去岁方还。道次汝坟,忽婴疾发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据地而步,自是觉心愈狠,力愈倍。及视其肱髀,则有厘毛生焉。又见冕衣而行于道者、负而奔者、翼而翱者、毳而驰者,则欲得而啖之。既至汉阴南,以饥肠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尽。由此率以为常。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负神祗,一日化为异兽,有腼于人,故分不见矣。嗟夫!我与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执天宪,耀亲友,而我匿身林薮,永谢人寰,跃而吁天,俯而泣地,身毁不用。是果命乎?”因呼吟咨嗟,殆不自胜,遂泣。傪且问曰:“君今既为异类,何尚能人言耶?”虎曰:“我今形变而心甚悟,故有摚突。以悚以恨,难尽道耳。幸故人念我,深恕我无状之咎,亦其愿也。然君自南方回车,我再值君,必当昧其平生耳。此时视君之躯,犹吾机上一物。君亦宜严其警从以备之,无使成我之罪,取笑于士君子。”又曰:“我与君真忘形之友也,而我将有所托,其可乎?”傪曰:“平昔故人,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愿尽教之。”虎曰:“君不许我,我何敢言?今既许我,岂有隐耶?初我于逆旅中,为疾发狂。既入荒山,而仆者驱我乘马衣囊悉逃去。吾妻孥尚在虢略,岂念我化为异类乎?君若自南回,为赍书访妻子,但云我已死,无言今日事。幸记之!”又曰:“吾于人世且无资业,有子尚稚,固难自谋。君位列周行,素秉夙义,昔日之分,岂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时赈其乏,无使殍死于道途,亦恩之大者。”言已又悲泣。傪亦泣曰:“傪与足下休戚同焉,然则足下子亦傪子也。当力副厚命,又何虞其不至哉?”虎曰:“我有旧文数十篇未行于代,虽有遗稿,尽皆散落,君为我传录,诚不敢列人之阈,然亦贵传于子孙也。”傪即呼仆命笔,随其口书,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远。傪阅而叹者再三。虎曰:“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传乎?”又曰:“君衔命乘传,当甚奔迫。今久留驿隶,兢悚万端。与君永诀,异途之恨,何可言哉?”傪亦与之叙别,久而方去。傪自南回,遂专命持书及摚赙之礼,寄于徵子。月余,徵子自虢略来京诣傪门,求先人之柩。傪不得已,具疏其事。后傪以己俸均给徵妻子,免饥冻焉。傪后官至兵部侍郎。出《宣室志》(《太平广记•李徵》)
用白话文翻译过来就是:
陇西的李徵,是皇族的后代,家住在虢略。李徵小时候学识渊博,善于写文章,二十岁就得到州府的推荐,当时被称为名士。天宝十年春,他在尚书右丞相杨没主考下考中进士。几年后,被调补任了江南尉。李徵性情疏远隐逸,恃才孤傲,不能屈从于卑劣的官吏,常常郁郁不乐,闷不作声。每次与同僚聚会,酒酣之后,他就看着这群官吏说:“我竟然与你们为伍了吗?”他的同僚都嫉恨他。等到卸了任,他就回到家里,闭门不与任何人来往。一年多以后,他家的衣食不保,他就准备了一些衣物东游吴楚之间,向郡国长吏求取资助。吴楚一带的人听到他的名声本来已经很久了,等到他到了,人家都大开着馆门等着他。对他招待得特别殷勤,他宴游极欢。临走的时候,给他优厚的馈赠都填满他的口袋。他在吴楚将近一年,得到的馈赠特别多。回虢略的路上,住在汝坟的旅店中,他忽然得病发狂,鞭打他的仆从,打得仆从无法忍受。这样过了十几天,病情更重。不久,他夜里狂跑,没有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家僮循着他跑走的方向找他,等着他。一个月过去了,他也没回来。于是,仆人骑上他的马,带着他的财物远远地逃走了。到了第二年,陈郡袁傪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诏出使岭南,乘坐驿站的车马来到商于地界。早晨要出发的时候,驿站的官吏解释说:“路上有虎,而且吃人,所以从这儿过的人,不是白天没有敢走的。现在还早,请在这儿多住一会儿,决不可现在就走。”袁傪生气地说:“我是天子的使者,人马这么多,山泽里的野兽能怎样?”于是他命令立即出发。走了不到一里,果然有一只老虎从草丛中突然跳出。袁傪非常吃惊。很快,虎又藏身回草丛里了。那虎用人的声音说道:“奇怪呀,差点伤了我的老朋友!”袁傪听那声音象李徵。袁傪和李徵同时登进士第,两个人的交情极深,离别有些年头了,忽然听到他的话,既惊讶又奇怪,而且没法推测。于是就问道:“你是谁?莫非是老友陇西子吗?”虎呻吟几声,象嗟叹哭泣的样子,然后对袁傪说:“我是李徵,希望你少等一下,和我说几句话。”袁傪从马上下来,问道:“李兄啊李兄,因为什么而至此呢?”虎说:“我自从和你分手,音信远隔很久了,你没有什么变化吧?现在这是要到哪儿去?刚才见到你,有两个官吏骑马在前,驿站的官吏拿着印口袋引导,难道是当了御史而出使外地吗?”袁傪说:“最近有幸被列入御史之列,现在这是出使岭南。”虎说:“你是以文学立身的,位登朝廷的殿堂,可谓昌盛旺达了,况且你一向清廉高尚,尽职尽责英明谨慎,特别与众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老朋友居于这等地位,很值得庆贺。”袁傪说:“以前我和你同时成名,交情甚厚,不同于一般的朋友。自从分离,时间象流水一样过去了,想企望你的风度和仪容,真是望眼欲穿。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听到你的念旧之言。既然这样,那么你为什么不见我呢?为什么要躲藏在草莽之中?咱们是老朋友的情分,难道应该这样吗?”虎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怎么能见你呢?”袁傪便诘问是怎么回事。虎说:“我以前客居吴楚,去年才回来,途中住在汝坟,忽然有病发狂跑到山谷之中,不久就用左右手着地走路。从此我觉得心更狠了,力气更大了。看看胳膊和大腿,已经长出毛来了。看到穿着衣服戴着帽子在道上走的,看到背负东西奔走的,看到长着翅膀飞翔的,看到长有羽毛奔驰的,我就想吃下他,到了汉阴南,因为饥肠所迫,碰上一个人很肥,就把他捉住吃了。从此就习以为常。不是不想念妻子儿女,不是不思念朋友,只因为行为有负神祗,一旦变成野兽,有愧于人,所以就不见了。天哪!我和你同年登第,交情向来很厚,今天你执管王法,荣耀亲友,而我藏身草木之间,永不能见人,跳起来呼天,俯下去哭地,身毁无用,这果真是命吗?”于是他就呻吟感叹,几乎不能自胜,于是就哭泣。袁傪问道:“你现在既然是异类,为什么还能说人话呢?”虎说:“我现在样子变了,心里还特别明白。所以有些唐突,又怕又恨,很难全说出来。幸亏老朋友想着我,深深谅解我莫可名状的罪过,也是一种希望。但是你从南方回来的时候,我再遇上你,一定会不认识你了。那时候看你的躯体,就象我要猎获的一个东西,你也应该严加防备,不要促成我的犯罪,让世人取笑。”又说:“我和你是真正的忘形之交,我将求你办一件事,不知是不是可以?”袁傪说:“多年的老朋友,哪有不可的呢?是什么事,你尽管说!”虎说:“你还没答应,我怎么敢说。现在既然已经答应了,难道还能隐瞒吗?当初我在客栈里,有病发狂,跑进荒山,两仆人骑着我的马带着我的财物逃去。我的妻子儿女还在虢略,哪能想到我变成异类了呢?你要是从南方回来,给我捎个信给我的妻子,只说我已经死了,不要说今天的事。希望你记住。”又说:“我在人世间没有资财,有个儿子还年幼,实在难以自谋生路。你位列仕宦的行列,一向主持正义,昔日的情分哪是他人能比的,一定希望你念他孤弱,时常资助他几个钱,以免让他饿死在路上,也就是对我大恩大德了。”说完,又是一阵悲泣。袁傪也哭泣着说:“我和你休戚与共,那么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应当尽全力,怎么还能担心我做不到呢?”虎说:“我有旧文章几十篇没有留行于世上,虽然有过遗稿,但是都散失了。你给我传录一下,实在不敢列入名家的行列,但是希望能传给子孙。”袁傪就喊仆从拿来笔墨,随着虎的口述作记录。近二十章,文品很高,道理深远。袁傪读后赞叹再三。虎说:“这是我平生的真实情感,哪敢希望它传世呢?”又说:“你奉王命乘坐驿站车马,应该是特别奔忙的,现在耽搁了这么久,诚惶诚恐。和你永别,异途的遗憾,怎么说得完呢?”袁傪从南方回来,就专门派人把书信和办丧事的礼物送给李徵的儿子。一个多月以后,李徵的儿子从虢略来到京城拜访袁傪,要找他父亲的灵柩。袁傪没有办法,就详细地述说了这件事。以后袁傪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一部分给李徵的妻子儿女,以免他们的饥寒之苦。袁傪后来官做到兵部侍郎。
这则故事后来被日本作家中岛敦改编成《山月记》,
陇西的李征博学多才,在天宝末年,以一介风采翩翩美少年登上虎榜(进士的榜单),被派为江南尉。但是他生性狷介、自命不凡,不愿低声下气充任小吏,不久之后就辞官,回到故园虢略归隐,和亲戚朋友断绝往来,专心一致的闭门作诗,完全耽迷于诗篇里。他认为,与其长久充当小吏而在俗恶的大官之前屈膝卑躬,不如留下几手好诗流传后世,百年之后尚可留名。但是,文名不容易显扬,生活却逐渐陷入困境。李征也感到日渐焦躁不安。
从这时开始,李征的容貌渐渐消瘦,身体也一天天衰弱。往日风采翩翩、丰颊的美少年已无处可寻,只剩下眼睛仍然是炯炯有神。过了几年之后,简直到了家徒四壁的穷困,为了妻子儿女的生计,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度求得一地方官吏的小职位以安家糊口。在另一方面来讲,李征对自己作诗的前途也已经感到失望了。曾经和李征同登进士榜的同辈们,大多已经位居高官,必须对这些李征自己不大看得起的伙伴屈膝,可以想象对于李征的自尊心有多么大的伤害。他整天闷闷不乐,狂悖的本性也愈来愈难以压抑,挣扎在现实中的心境有着难以形容的悒恨不安。
一年之后,李征因公出差,在汝水旁借宿时终于发狂了。在半夜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李征突然脸色大变,狂叫着从床上跳下来,直往黑暗中飞奔而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人们到附近的山野里搜索寻找也毫无踪迹,此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李征的下落。
第二年,新任监察御史,陈郡人士袁傪,奉命出使岭南,途中寄宿在商于这个地方。第二天天色未亮,大地上在黑暗中,袁傪打算出发时,驿站官吏告诉他,在前面路上有会吃人的老虎出没,不是白天的话,一般人都不敢通行。驿官又劝袁傪说:“天色尚早,还是等一会儿再出发比较好。”袁傪仗着随从人员众多,对驿官的话加以斥责,仍然执意而行。
月光残照在林子里,当大伙儿通过林间草地时,果然从草丛里跃出了一只猛虎。眼看着老虎就要扑到袁傪身上时,突然老虎转个身,又跃入原来的草丛里躲藏起来。从草丛传来像是人类的声音,不断的嘟嚷着:“刚才真是好险啊!”袁傪听到这个声音,转瞬间他想了起来,不禁又惊又惧的大叫:“这声音不正是我的朋友李征的声音吗?”袁傪和李征同年登进士第,李征由于性情高傲孤僻,所以没什么朋友,但是这个袁傪却是他最合得来、最亲近的朋友。袁傪个性温和、为人谦逊,和高傲的李征自然不会发生什么冲突。
草丛中一阵寂静,没有任何回答。不久,草丛里断断续续传来了细微的哭泣声。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听到回答的声音:“不错,我就是陇西的李征。”
袁傪在这一刻间忘记了恐惧和害怕,下马走到草丛边,想要和阔别已久的老友叙旧,于是请李征出来谈话,但是却听到李征回答说:“我现在已经变成异类了,怎么还有脸以这样惊骇人的姿态出现在故人面前呢?再说,如果以现在的姿态出现的话,一定会引起你的厌恶之情或是畏惧之心。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今天能够遇见老朋友,使我满怀故旧之情而暂时忘了瞶赧。无论如何,请你稍作停留,不管我现在的外型如何丑恶,还是请你把我当作曾经是你的好友- 从前的李征,跟我交谈好吗?”
事后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当时的袁傪对于这件超自然的怪异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一口就答应了李征的要求。他下令部下停止前进,自己则站在草丛里,和熟悉的声音做一番对谈。从京城的消息、老友的近况,一直谈到袁傪现在的官职。李征听到袁傪以高居监察御史,便向他祝贺一番。年轻时亲近的好友,声音依旧没什么改变,即便是隔着草丛,他们仍然滔滔不绝的继续交谈。谈完了袁傪所知道的近况之后,袁傪就问李征为什么会变成目前的模样,从草丛里传来了以下的答复。
“大约在一年前,我因公出差,途中停泊在汝水之畔。有一天夜哩,我睡了一觉之后突然醒过来,觉得门外好像有人正在呼唤我,我循着叫声跑到外面一看,只听到在昏暗夜色中,不断有人向自己召唤着。不知不觉的,我就随着那个叫声向前追赶。在我几乎是跑得浑然忘我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进了山村哩,而且还发现自己左右两手也同时用来走路,在我体内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活力,让我能够轻快的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接着,又发现自己的手指及手肘附近都长满了毛。等到天色稍量之后,跑到溪流旁一看,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像已经是一只老虎了。
于是我想,这是不是做梦呢?但是梦境又怎么能这么清晰呢?愈想愈害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天竟然把我变成老虎。难道这是我所应遭遇的命运吗?那时候,我真的很想死掉算了,这样活着有何意义?突然,眼前有一只兔子跑过,自己的人性也跟着消失了,当我再度恢复理智,感觉出自己是人类的时候,嘴巴已满是兔子的鲜血,身旁到处都散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的最初经验。从变成老虎之后到现在为止,我的所作我为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在一天之中,还是会有几个小时回复人类的理性。在属于人性的时间里,我可以和以前一样使用人类的语言,思考复杂的事物,也能够背诵诗词歌赋,并记忆起读过的经书。当我用人类的心来看老虎的行为时,觉得自己非常残虐。想起自己不幸的命运,不禁满怀愤恨、恐惧和心酸无奈。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以前会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老虎呢?最近竟然会想,为什么我从前是个人呢?这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再经过一段时间,我恐怕就会完全习惯于野兽的生活,就像古时豪华殿宇逐渐被砂土所埋没一般,到最后,也许会忘了自己以前曾经是个人类,而只认为自己就是一只老虎,在路上即使遇见故人也认不出来,甚至把你吃掉啊!到底是兽性中有人性呢?还是人性中有兽性?当初到底是人呢?还是兽?恐怕要等到我人性完全消失后,才会停止去想这些问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算是我的幸运吧!但是用人性来想想,还是觉得十分可怕。啊!总之,可悲!可哀!可叹!像我现在逐渐失去人性的心情,有谁能够了解呢?谁也不能了解,除非是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他身上。也罢,不要再谈这个了,在我的人性尚未完全消失之前,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以袁傪为首的一行人,个个都屏气凝神,听着草丛中传出来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声音又接下去说了: “我本来是想成为一名诗人,希望能借着诗名万古流芳。只是天不从人愿,如今却变成这个模样。我曾经做的数百诗篇,不用说,都尚未发表于世,一稿也不知散落到何方了。但是,在那其中,尚有数十篇至今仍然可以背诵出来,请你为我纪录下来。或许凭着这些诗,勉强可以把我算做诗人吧!即使我的作品十分拙劣,我的心还是非常执着,在有生之年非成为一个诗人不可。如果能够有一部分诗作流传到后世,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袁傪听了以后,赶紧命令部下准备笔纸,随着草丛里的声音振笔疾书。李征的声音自草丛中琅琅响起,长短共三十篇,格调高雅、意趣卓越。欣赏了这些诗之后,必然感到作者有着非凡的才气,但是,袁傪一面感叹一面又有以下的感想:当然,作者的素质诚属第一流,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可是总觉得作为第一流的作品,好像缺少了什么,这种微妙的感觉又说不上来。
把昔日所作的旧诗都背诵完了之后,李征的声音突然变了声调,用一种自嘲的声音说着: “说来十分惭愧,今天即使变成了这个模样,想到今后自己的诗作能够放置在长安风流人士的书桌上,简直就梦境一般–躺在岩窟中所作的梦。可笑的是,想成为诗人却变成了老虎啊!可悲复可叹!”(袁傪想起青年时代的李征就喜欢自嘲,而此刻这种悲哀的声音,正是他自嘲的声调。)几声凄凉的笑声之后,李征又接着说:“此刻有无限感叹,让我来做一手即席诗吧!”
袁傪又下令属下赶快写下来: 偶因狂疾成殊类 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 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 君已成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 不成长啸但成嗥
这个时候,残月挂在树梢上,四周一片冷冷的月光,地面满是白露,树林间吹进寒冷的风,天色已近破晓时分了。
“为什么会遭遇到这种命运,刚才我说过实在想不到,但是现在仔细一思量,这并不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啊!当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总是尽力避免和他人打交道,大家都认为我狂妄自大、高傲孤僻,其实这是我近于自卑的羞愧心,没有人能够了解。当然,曾经被乡党誉为鬼才的我,不可说是没有自尊心的。但是,我的自尊心应该是由于心虚胆怯而产生出来的。自己想借着诗作来名扬千古,但是既没有拜师学习,也没有结交诗友来互相切磋琢磨,共同努力以求增进。有时候对于自己的才思也是半信半疑。这全是我自己的自卑与自大作祟的缘故。
一方面不愿与世俗人为伍,在另一方面又害怕别人了解到我内心的矛盾。害怕自己不是明珠,只是一块需要刻苦加以琢磨的璞玉,所以逐渐与世俗隔离,远离人羣。这也是满心的愤世嫉俗、心虚胆怯的自尊心不断增加而产生的结果。人类几乎都具有兽性,至于像什么猛兽,就依各人的性情而有所不同了。对我而言,自尊的羞耻心恰如猛兽,也就是正像一头老虎。潜在的兽性不但悔的自己,更是使妻子受苦,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朋友,到最后,变成了与内心想法相称的外形。现在想起来,自己实在太好高骛远、不自量力了,我并不是诗人,却苦苦去追求成为诗人的美梦,从没有好好地想,自己的才能到底适合做些什么。
人生苦短,而我竟然追求远超过自己才能的事物,整天庸庸碌碌舞文弄墨,只是暴露了自己的缺点和愚昧。就像我,穷其一生,刻苦而不怠惰,也没办法成为堂堂皇皇的诗人。现在变成老虎,这怎么是好?难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心血了吗?这个时候,心中的难受到了极点,忍无可忍只好跑到山顶的岩石上,向着山谷狂吼,暂时纾发自己胸中炽烈的悲哀!昨天晚上,我也在那块岩石上对着月亮狂啸。天下虽大,但有谁能够了解我的苦楚悲愤!所有的野兽听到我的叫声,只是害怕的伏地哆嗦,山、树、月、露……也都一样,认为只不过是一只老虎在生气罢了,哪里会想到我的悲痛呢?仰天长啸,俯首感叹,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这就好像当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没有人能了解到我的内心是如何的脆弱,如何的容易被伤害一样。沾湿自己毛皮的,并不仅仅是夜晚的露水啊!”
渐渐的,周围的黑暗一步步隐退,从树林间开始传来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晓角声,声声悲凉入耳。
已经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李征已经快要丧失人性而进入老虎的阶段了。李征在这最后的一刻,向袁傪说:“在分手之前,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那就是我的妻子儿女。他们还住在虢略,对于我的遭遇毫不知情,你如果南向归乡经过时,务必告诉他们,我已经遇难死掉了,千万不要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们。我厚颜的拜托你,请可怜他们的孤苦无依,不要任凭他们饿死,这样我就能够毫无牵挂了。”
说完了以后,草丛中再度传出悲痛的哭声。袁傪也是泪流满面,并且诚恳的答应了李征的请求。李征的声调突然又变成了原先那种自嘲式的口吻,又说:“说真的,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像刚才那种拜托的事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我只是任由一个妻子儿女挨饿受冻,一心只专注于作诗的男人,难怪会变成野兽。”
跟着又交代了几句话,吩咐袁傪自岭南回来后不要再由这条道路通过,因为在度碰面时,自己或许已无法认出故人而加以袭击也说不定。此次分别,后会无期,请袁傪往前百步左右之后的一个小山丘上回头望此处,自己就会以现在的面目出现在老友面前。“我并不是想夸耀老虎的勇猛雄风,而是想让你记住这个丑陋的姿态,就不会再有找我的念头了。”
袁傪于是照着草丛中声音的吩咐,跨上马准备前行。几度回首,都听到了悲哀的哭泣声,袁傪也是一边流泪一边出发。
当一行人爬上山丘时,回头一看,在刚才那片茂盛的草丛里,有一只老虎跳到路边,正朝着山丘的方向看着。然后,向着既白的东方仰啸数声,又跳回原先的草丛哩,之后,就再也看不到老虎的身影了。
显然作为改编的后来者的《山月记》显然在更高一筹,但是不能否认唐代传奇对其深刻的影响。在唐传奇中其化虎的原因是“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尝郁郁不乐。”结合《太平广记》其他的化虎篇目不难推断原作者试图体现的无非依然是佛教的因果轮回,李徵化虎是作为其恃才傲物的惩罚,而其皇族的身份更是与前面提到的化虎的政治性相联系起来。但是若果我们只从文本本身入手而抛开作者本身,则可以发现这样的解读实际是多角度的。以我个人一向的偏好,我愿意将其化虎的情节看作是一种异化的体现,一如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以及《一条狗的研究》)的手法,这样一来,这则小说顿时变得现代甚至后现代起来了。
徵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尝郁郁不乐。每同舍会,既酣,顾谓其群官曰:“生乃与君等为伍耶!”其僚佐咸嫉之。及谢秩,则退归闭门,不与人通者近岁余。后迫衣食,乃具妆东游吴楚之间,以干郡国长吏。吴楚人闻其声固久矣。及至,皆开馆以俟之。宴游极欢。将去,悉厚遗以实其囊橐。徵在吴楚且周岁,所获馈遗甚多。
在这一视角下,李徵化虎的原因从单纯的恃才傲物的惩罚似乎带上了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言说的后现代的犬儒主义——对一切的怀疑和现实的不满,但这一怀疑本身由于现实的不可行性未能导向反抗而是玩世不恭,在对现实有清醒认识的情况下只能默然承受,但同时由于受到主流价值观的诱惑,其“说一套做一套”,欣然接受现实世界的享乐。进而转化为对现实世界的妥协。而化虎这一情节则是其导向根本异化的体现。
而改编版的《山月记》创作的时间则是1942年,此时的日本知识分子所处的正在进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的境地甚至不如小说中的李征,处在军国主义压迫下的日本知识分子对现实感到惊恐、茫然和不安,文中的异化少不了现实中苦闷失意的投射。而原文中的主人公是如此认识自己化虎的原因的
一方面不愿与世俗人为伍,在另一方面又害怕别人了解到我内心的矛盾。害怕自己不是明珠,只是一块需要刻苦加以琢磨的璞玉,所以逐渐与世俗隔离,远离人羣。这也是满心的愤世嫉俗、心虚胆怯的自尊心不断增加而产生的结果。人类几乎都具有兽性,至于像什么猛兽,就依各人的性情而有所不同了。对我而言,自尊的羞耻心恰如猛兽,也就是正像一头老虎。潜在的兽性不但悔的自己,更是使妻子受苦,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朋友,到最后,变成了与内心想法相称的外形。现在想起来,自己实在太好高骛远、不自量力了,我并不是诗人,却苦苦去追求成为诗人的美梦,从没有好好地想,自己的才能到底适合做些什么。
主角认为自己化虎是作为对自己“自尊的羞耻心,好高骛远”的惩罚,然而我们从中应当看出主角化虎的原因固然有李征自己高远的理想和惨淡的现实之间剧烈冲突的原因,但显然这不能完全归因到李征自己的性格问题上。伴随着其理想和现实的矛盾而来的还有为生活被迫卑躬屈膝对其自尊的折磨也不可分离。但是引起我兴趣则是下面这一情节
说完了以后,草丛中再度传出悲痛的哭声。袁傪也是泪流满面,并且诚恳的答应了李征的请求。李征的声调突然又变成了原先那种自嘲式的口吻,又说:“说真的,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像刚才那种拜托的事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我只是任由一个妻子儿女挨饿受冻,一心只专注于作诗的男人,难怪会变成野兽。”
特别注意到,在《太平广记》中的主角是先向友人托付妻儿以后再让其录其诗文,而在《山月记》当中的李征却是先让友人记录其诗文,临别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妻儿。从比较的视角来看,这样的差别自然是值得仔细分析的。这令我尤其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段话令我想起了前面提到的一个作家——卡夫卡。卡夫卡终身未娶,但是却和未婚妻有过长达好几年的书信交流,在信中他甚至和他的妻子讨论未来想象中的婚姻生活:他平生只想呆在一个阴暗的地窖里,终身不出门,到了需要吃饭的时候,妻子把饭送到地窖里,这样他就可以继续自己的创作生活。
我和写作的关系与我和人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他们建立在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的。为了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一个隐居者似的孤独,而是一个死人似的孤独。写作是一种更酣的睡眠,也就是死亡。人们不能把死人从坟墓中拉起来,正如无法在深夜将我从写字台边拉开。(《卡夫卡全集:致菲利斯情书》)
这样的宣言一如其在其他作品中的表现,为了写作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然而-在这里牺牲的对象不仅仅是自己,而是他的未婚妻,一个无辜的人——这不是卡夫卡自己的《饥饿艺术家》——一位追求饥饿艺术却无人理解的艺术家,最终为了自己追求的艺术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而是艾伦坡的《椭圆肖像》——一位画家以自己的妻子为模特绘画肖像,然而这样的创作残酷地耗尽了他妻子的精神,当充满生命的画作完成之时,他的妻子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而在这里加上了另外一层的关于艺术的矛盾。
而若是从困于虎身与虎的思维苦苦挣扎的自我意识的角度入手,则又可以得出一个颇有存在主义色彩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解读。
但是,有关化虎故事最为用各种批评理论解读得最为有趣的还要数《崔韬》一则
崔韬,蒲州人也。旅游滁州,南抵历阳。晓发滁州,至仁义馆,宿馆。吏曰 :“此馆凶恶,幸无宿也 。”韬不听,负笈升厅。馆吏备灯烛讫,而韬至二更,展衾方欲就寝,忽见馆门有一大足如兽,俄然其门豁开,见一虎自门而入。韬惊走,于暗处潜伏视之,见兽于中庭脱去兽皮,见一女子奇丽严饰,升厅而上,乃就韬衾。出问之曰 :“何故宿余衾而寝?韬适见汝为兽入来,何也?”女子起谓韬曰 :“愿君子无所怪,亲父兄以畋猎为事,家贫,欲求良匹,无从自达,乃夜潜将虎皮为衣。知君子宿于是馆,故欲托身,以备洒扫。前后宾旅,皆自怖而殒。妾今夜幸逢达人,愿察斯志 。”韬曰 :“诚如此意,愿奉欢好 。”来日,韬取兽皮衣,弃厅后枯井中,乃挈女子而去。后韬明经擢第,任宣城。时韬妻及男将赴任,与俱行。月余,复宿仁义馆。韬笑曰 :“此馆乃与子始会之地也 。”韬往视井中,兽皮衣宛然如故。韬又笑谓其妻子曰 :“往日卿所著之衣犹在 。”妻曰 :“可令人取之 。” 既得, 妻笑谓韬曰:“妾试更著之 。”衣犹在请,妻乃下阶将兽皮衣著之才毕,乃化为虎, 跳踯哮吼, 奋而上厅, 食子及韬而去。出《集异记》(《太平广记•崔韬》)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蒲州人崔韬,去滁州游玩,向南走到了历阳,早上从滁州出发,走到仁义馆住宿,馆吏对他说:“这个旅馆很危险,你最好不要这里住下。”崔韬不听,带着行李住下。馆吏备好了灯烛。崔稻等到二更,打开铺盖正要睡觉,忽然看见馆门口外有一只体型庞大的野兽。突然,大门豁开,一只老虎跳了进来。崔韬吓得躲了起来,藏着偷看,这只老虎在中庭脱去了虎皮,化为一个女子,长得非常漂亮打扮得非常考究,走到厅上,盖上崔韬的被子。
崔韬出来问她:“你为什么睡我的地方?刚才我见你是一只老虎进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女子起来对崔韬说:“请您不要惊讶。我的父亲和哥哥以打猎为生,家里贫穷,想求一个好郎君,不能如愿,只好夜里偷偷将虎皮穿上,知道有君子在这里住宿,想将终身托付给他们,前后许多旅客,都吓死了。我今晚很幸运遇到您,请您体察我的心愿。”崔韬说:“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愿意和你结为夫妻。”第二天,崔韬将虎皮丢入厅后的枯井中,带着这个女子去了。
后来崔韬以明经及第,任职宣城,带着这个妻子和儿子一起赴任。走了一个多月,又在仁义馆住宿。崔韬笑说:“这里是我与你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去枯井中看,虎皮依然像以前那个样子。崔韬又对妻子笑道:“你之前穿的衣裳还在呢。”妻子说:“可以让人取上来。”
拿到虎皮,妻子笑对崔韬说:“我要穿上啦。”走下台阶,将虎皮穿上,刚穿好,又化为老虎,跳跃咆哮,奔到厅上,将儿子和崔韬都吃了。
这看上去不过是一则与白蛇传一样的动物化为女子后与男人结婚的传奇,然而其耐人寻味的则是其末尾将其丈夫和儿子都吃掉的结局。当然我一开始的想法是与《淮南子》中的说法一样——化虎以后将会丧失对为人时候的记忆,抑或是化虎以后不再认得人,甚至是虎妻本性凶残现在是原形毕露,这也可以从《太平广记》的其他篇目中得到印证。
其夕卒,家方谋葬,其尸忽化为虎,跳跃而出。其一子逐出观之,其虎回赶其子,食之而去。数日,忽家人夜梦真归谓家人曰:“我已为虎,甚是安健。但离家时,便得一人食之,至今犹不饥。”至曙,家之人疑不识其子而食之,述于邻里。有识者曰:“今为人,即识人之父子。既化虎,又何记为人之父也。夫人与兽,岂不殊耶?若为虎尚记前生之事,人奚必记前生之事也。人尚不记前生,足知兽不灵于人也。”(《太平广记•杨真》)
遂言吾非人,衣者虎皮也,夜即求食于村鄙中,衣其皮,即夜可驰五百里。居贞以离家多时,甚思归。曰:“吾可披乎?”曰:“可也。”居真去家犹百余里,遂披之暂归。夜深,不可入其门,乃见一猪立于门外,擒而食之。逡巡回,乃还道士皮。及至家,云,居贞之次子夜出,为虎所食。问其日,乃居贞回日。自后一两日甚饱,并不食他物。(《太平广记•王居贞》)
当然在这里不妨补录一下《子不语》当中的《镜水》故事——前世为虎的话,今生的人也未必一定不能知道
湘潭有镜水,照人三生。有骆秀才往照,非人形,乃一猛虎也。有老蒿工往照,现作美女,云鬟霞珮。池开莲花,瓣瓣皆作青色。(《子不语•镜水》)
但是一位豆瓣的日记做出了一个让我颇感兴趣的解读——自我的觉醒(https://www.douban.com/note/727320722/),其同样列举了《太平广记》当中的另一个篇目作为作证。
博陵崔慎思,唐贞元中应进士举。京中无第宅,常赁人隙院居止。而主人别在一院,都无丈夫,有少妇年三十余,窥之亦有容色,唯有二女奴焉。慎思遂遣通意,求纳为妻。妇人曰:”我非仕人,与君不敌,不可为他时恨也。”求以为妾,许之,而不肯言其姓。慎思遂纳之。二年余,崔所取给,妇人无倦色。后产一子,数月矣,时夜,崔寝,及闭户垂帷,而已半夜,忽失其妇。崔惊之,意其有奸,颇发忿怒。遂起,堂前彷徨而行。时月胧明,忽见其妇自屋而下,以白练缠身,其右手持匕首,左手携一人头。言其父昔枉为郡守所杀,入城求报,已数年矣,未得;今既克矣,不可久留,请从此辞。遂更结束其身,以灰囊盛人首携之。谓崔曰:”某幸得为君妾二年,而已有一子。宅及二婢皆自致,并以奉赠,养育孩子。”言讫而别,逾跨墙越舍而去。慎思惊叹未已。少顷却至,曰:”适去,忘哺孩子少乳。”遂入室。良久而出曰:”喂儿已毕,便永去矣。”慎思久之,怪不闻婴儿啼。视之,已为其所杀矣。杀其子者,以绝其念也。古之侠莫能过焉。出《原化记》(《太平广记•崔慎思》)
其翻译如下:
崔慎思,博陵人。唐德宗贞元中期,他应进士举,在京中没有住宅,曾经租人一小院居住。房主人另住一院,没有丈夫,只有一少妇,三十多岁,容貌看起来还有些姿色。她有两个婢女,崔慎思便让她们通通话,想纳少妇为妻。妇人说:”我不是读书人,和你不般配,你以后会后悔的。”崔生又想把她纳为妾,她同意了。可是,她从不肯说出自家姓名,慎思便把她纳为妾。二年多,崔慎思所取所用,妇人从未表现出不满意的神色。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崔生关门闭户正在睡觉,到了半夜,那妇人却不在了。崔很惊慌,认为妇人可能和别人通奸,他很生气,很愤怒。他便穿衣起床,在堂前走来走去。当时月色朦胧,他忽然看见妇人从屋脊上下来,身上扎着白腰带,右手拿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她对崔慎思说,他父亲早年被郡守无辜杀害,她进城来报仇,可是好几年没得手,今天终于报了仇,她不能在此久留,请求从此辞别。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拿着用灰囊装着的人头,对崔慎思说:”我有幸为你做了二年妾,而且有了一个孩子。房子和两个婢女都是我自己置买的,现在赠送给你,希望你好好养育孩子。”说完就走,她跳墙越舍像飞似的走了,慎思大为惊叹。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说:”方才走,忘了给孩子喂奶。”她进入室内,过了一段时间出来说,孩子我已经喂完了,就永远地走了。崔慎思过了很久没听到孩子的哭声,进屋一看,孩子已被少妇杀死了。她杀死孩子,是为了断绝自己的思念之情。古时的侠客没有几个能超过她。
若是按如此解释的话,则可以得出一个很有趣的结论——虎妻并非是不认得故人而杀之,而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断绝思念之情,才能完全抛下这段过往。当然我也疑虑——是否必须如此,若是决绝如此,即使不杀也怕是不会思念,何苦如此抹杀;若是当时纠结,即使杀死也会在后来的某个瞬间懊悔不已。然而从最后的一句话看出,作者对其行为总体是持正面态度的。当然这和古代的辈分之间的等级和依属观念不无关系,但是假若我们不把他当作小说,而是如同希腊神话一样的寓言来看,将其象征意义放置于现实意义之上(正如古希腊故事当中各种乱伦的象征和符号意义远大于其情节本身的意义一样,在高度象征性的文学故事中纠结于其具体行为的道德观念有时候并不能为我们带来更多有益的思考。正所谓,道德和法律判你死刑,哲学将你赦免),则这样的行为自然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我的觉醒,不仅仅是对于各种自欺和各种过往的斩断,更有对社会建构发出挑战的意味。当然,在杀子行为象征化的基础上,若是进一步将虎妻的属性抽象为(与虎属性相关,比较于人类定义的文明的)非文明等等,可以进一步得到后殖民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视角的批评。这样的分析在豆瓣的文章中已经叙述得非常详细了,在这里我就不继续班门弄斧了。
但是将上面的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相比可以发现更多有趣的线索,
天宝年中,有选人入京,路行日暮,投一村僧房求宿。僧不在。时已昏黑,他去不得,遂就榻假宿,鞍马置于别室。迟明将发,偶巡行院内。至院后破屋中,忽见一女子。年十七八,容色甚丽。盖虎皮。熟寝之次,此人乃徐行,掣虎皮藏之。女子觉,甚惊惧,因而为妻。问其所以,乃言逃难,至此藏伏。去家已远,载之别乘,赴选。选既就,又与同之官。数年秩满,生子数人。一日俱行,复至前宿处。僧有在者,延纳而宿。明日,未发间,因笑语妻曰:“君岂不记余与君初相见处耶?”妻怒曰:“某本非人类,偶尔为君所收,有子数人。能不见嫌,敢且同处。今如见耻,岂徒为语耳?还我故衣,从我所适。”此人方谢以过言,然妻怒不已,索故衣转急。此人度不可制,乃曰:“君衣在北屋间,自往取。”女人大怒,目如电光,猖狂入北屋间寻觅虎皮,披之于体。跳跃数步,已成巨虎,哮吼回顾,望林而往。此人惊惧,收子而行。出《原化记》(《太平广记•天宝选人》)
这则故事中的丈夫则是幸运得多了(同时也作死得多),第一是主动藏了虎女的虎皮使其在强迫状态下嫁给了他,第二是回到故地的时候依旧用这件事取笑妻子,结果妻子发怒不已,要回了虎皮,披上虎皮就化虎逃掉了。
而另外一个更为有趣(?)的变种则是朝鲜族的《虎妻》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男子直接烧掉了虎妻的虎皮,女子得知后无可奈何,只得与男子成婚生活。若是从女性主义、自然主义、后殖民主义、马克思主义等角度入手进行批评的话,结合上面的故事来看这样的改动则显得耐人寻味。
而这一系列的化虎故事中的集大成者是另一篇千言小说,
申屠澄者,贞元九年,自布衣调补濮(明抄本“濮”作“汉”。)州什邠(明抄本“邠”作“邡”。)尉。之官,至真符县东十里许遇风雪大寒,马不能进。路旁茅舍中有烟火甚温煦,澄往就之,有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其女年方十四五,虽蓬发垢衣,而雪肤花脸,举止妍媚。父妪见澄来,遽起曰:“客冲雪寒甚,请前就火。”澄坐良久,天色已晚,风雪不止。澄曰:“西去县尚远,请宿于此。”父妪曰:“苟不以蓬室为陋,敢不承命。”澄遂解鞍,施衾帱焉。其女见客,更修容靓饰,自帷箔间复出,而闲丽之态,尤倍昔时。有顷,妪自外挈酒壶至,于火前暖饮。谓澄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以御凝冽。”因揖让曰:“始自主人。”翁即巡行,澄当婪尾。澄因曰:“座上尚欠小娘子。”父妪皆笑曰:“田舍家所育,岂可备宾主?”女子即回眸斜睨曰:“酒岂足贵?谓人不宜预饮也。”母即牵裙,使坐于侧。澄始欲探其所能,乃举令以观其意。澄执盏曰:“请徵书语,意属目前事。”澄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归亦何往哉?”俄然巡至女,女复令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澄愕然叹曰;“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昏,敢请自媒如何?”翁曰:“某虽寒贱,亦尝娇保之。颇有过客,以金帛为问。某先不忍别,未许。不期贵客又欲援拾,岂敢惜?”即以为托。澄遂修子婿之礼,祛囊以遗之。妪悉无所取。曰:“但不弃寒贱,焉事资货?”明日,又谓澄曰:“此孤远无邻,又复湫溢,不足以久留。女既事人,便可行矣。”又一日,咨嗟而别,澄乃以所乘马载之而行。既至官,俸禄甚薄,妻力以成其家,交结宾客。旬日之内,大获名誉。而夫妻情义益浃。其于厚亲族,抚甥侄,洎僮仆厮养,无不欢心。后秩满将归,已生一男一女,亦甚明慧,澄尤加敬焉。常作《赠内诗》一篇曰:“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其妻终日吟讽,似默有和者,然未尝出口。每谓澄曰:“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妪妾耳。澄罢官。”即罄室归秦。过利州,至嘉陵(“陵”字原缺。据明抄本补。)江畔,临泉藉草憩息。其妻忽怅然谓澄曰:“前者见赠一篇,寻即有和,初不拟奉示,今遇此景物,不能终默之。乃吟曰:“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吟罢,潸然良久,若有慕焉。澄曰:“诗则丽矣,然山林非弱质所思,倘忆贤尊,今则至矣。何用悲泣乎?”人生因缘业相之事,皆由前定。后二十余日,复(“复”原作“后”,据明抄本改)至妻本(“本”字原缺,据明抄本补。)家。草舍依然,但不复有人矣。澄与其妻即止其舍。妻思慕之深,尽日涕泣,于壁角故衣之下,见一虎皮,尘埃积满。妻见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耶。”披之,即变为虎,哮吼拿撄,突门而去,澄惊走避之,携二子寻其路,望林大哭数日,竟不知所之。出《河东记》(《太平广记•申屠澄》)
其译文如下
贞元九年,申屠澄由普通百姓调补濮州什邠尉。到什邠去上任,走到真符县东十里左右的地方遇上大风雪,马不能前进了。路旁的茅草屋里有烟火,很是温暖,申屠澄就走了进去。屋里有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和他们的女儿围着火坐着。那女孩年纪在十四五岁,虽然头发蓬乱衣服不大干净,但是皮肤雪一样白皙,脸色花一样美艳,举止煞是妩媚。老头老太太见申屠澄走进来,忙站起来说:“客人冒风雪走路太冷了,快到前边烤烤火。”申屠澄坐了挺长时间,天色已晚,风雪又不止。申屠澄说:“往西到县还有挺远的路程,请让我在这住一宿吧?”老头老太太说:“如果你不嫌这草屋简陋,就请住下吧。”申屠澄于是就解下马鞍,开始铺被了。那女孩见来客人,又打扮了一下自己。她从帐幔中又走出来的时候,娴雅秀丽之态,比刚才更美了不知多少倍。过了一会儿,老太太从外边拿着酒壶进来,在火前暖酒。她对申屠澄说:“因为你冒了风寒,先喝一杯,暖暖身子。”申屠澄就揖让说:“从主人开始。老头就开始行头一巡酒,让申屠澄为末。申屠澄就说:“座上还缺小娘子呢?”老头老太太都笑了,说:“她是个田舍人家长大的孩子,你何必这么讲究宾主之礼!”女儿就回眸斜视着说:“酒有什么珍贵,人家是说不应该先喝!”老太太就拉一下女儿的裙子,让她坐在一旁。申屠澄开始想要试探她的本事。就拿行酒令来观察她。申屠澄举起酒杯说:“请引用书中的现成语句,来表达眼前的事物。”申屠澄接着就说:“安安静静地夜间喝酒,不喝醉了不回家。”女孩低头微笑着说:“这样的天气,就是想回家也没法走呀?”不一会儿轮到女孩行酒令了,女孩说:“风雨象黑夜一样昏暗,公鸡不停地打鸣!”申屠澄惊愕地感叹道:“小娘子如此聪慧,幸亏我还没有定婚,我自己做媒求婚怎么样?”老头说:“我虽然贫寒微贱,但是对女儿还是疼爱娇惯的。有很多来往的客人拿着礼品来求婚,我以前不舍得她离开,全没答应。没想到你也有这个意思,哪敢再留她?”于是就真答应了。于是申屠澄就尽自己的所有,准备了女婿的礼品,赠给岳父岳母。老太太什么也没收,说:“只要你不嫌这个家贫寒微贱就行了,哪能要你的东西。”第二天,老太太又对申屠澄说:“这地方孤僻偏远,没亲没邻,又加上涨水,不可久留。女儿既然已经给了你,你就带着她走吧!”又过了一天,一家人叹息着告别。申屠澄让妻子骑上自己的马上路了。上任以后,俸禄很少,妻子极力维持这个家,广泛地结交宾客。十天之内,申屠澄便名声在外。夫妻的感情也就更深了。申屠澄曾经作了一道《赠内诗》,说:“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妻子一天到晚总是吟诵这首诗,好象默默地和了一首。但她不曾说出。她常常对申屠澄说:“做妻子的,不能不知书达理。如果还作什么诗,反倒象老太太小媳妇了。”申屠澄任满罢官,夫妻俩领着孩子带着全部家产回秦地。过了利州,来到了嘉陵江畔。在泉边草地上休息,妻子忽然怅惘地对申屠澄说:“以前你赠给我一首诗,我很快就和了一首,起先不打算给你看,现在遇上这样的景物,不能再沉默了。”于是她吟唱道:“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吟完,她久久地流泪,好象在想念谁。申屠澄说:“诗倒挺美的。不过你想的不是山林。如果想的是父母,马上就要到了,咋还哭起来了?”人生的姻缘、事业等等,都是前生定下的。二十多天以后,又来到妻子的娘家。草房还是老样子,却不再有人住了。申屠澄和妻子就住在这屋里,妻子想念父母,整天哭泣。她在墙角下的一堆旧衣服里发现了一张虎皮,虽然虎皮上积满灰尘,她见了却高兴地说:“没想到这东西还在呢!”于是她把虎皮披到自己身上,立即变成一只老虎,咆哮扑跳了几下,冲出门便远去了。申屠澄早就吓得躲到一边去了。他领着两个孩子,寻着她远去的那条路,望着树林哭了多日,到底不知道她哪里去了。
这一则传奇与上面几则相比在文学上显然是更加丰满,第一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第二从相识到离别的情节叙述更加完整。从开头的相识两人互试文采、两情相悦结婚,到婚后两人恩爱有加虎妻勤俭持家,到末尾的吟诗明志,树林分别,情节更加合理、人物更加立体。这里悲剧的原因不能再归结于婚姻中一方的强迫,两人的确是真心相爱的,这悲剧是人虎殊途本身,也就是“没有谁的错,都是命运的错”式的经典悲剧,在对自己本心的向往和与对丈夫的爱中虎妻最后选择了前者。但是岂止是人虎殊途呢,若从上面所诉的各批评流派入手同样可以从中拆解出对立的两者,然而这里两者的关系不再是上面那种传统的威权对立,而是一种后现代的非威权式对立,在这一点上则带有了一些福柯的味道。而在对本心的向往和对爱情的追求中,也多了几分存在主义式的迷思。
而《夜雨秋灯录》中的《珊珊》一文则在上述虎妻故事的基础上丰富了情节,以书生焦鼐梦中受老夫所托,解救了一只老虎。后来他在山林中借宿茅屋,遇见虎妻一家,两人两情相悦,便结为夫妻。婚后焦鼐高中进士,虎妻勤俭持家,然而焦鼐却愈发无礼,迎娶小妾后赶走虎妻。后来忽遇不测,家境没落,小妾四散,在被发配充军的紧要关头,虎妻再度出现不计前嫌救下焦鼐。两人重归于好,逃到山涧中渡过余生。而他们的儿子后来归为大中丞。这则故事虽然情节更加丰富,但是未免落入流俗,倒是没有上述简单的传奇来得纯粹和值得反复推敲。
当然,既然有虎妻,自然也应该有虎夫。《太平广记》中则有这样的一则故事:
唐开元中,有虎取人家女为妻,于深山结室而居。经二载,其妇不之觉。后忽有二客携酒而至,便于室中群饮。戒其妇云:“此客稍异,慎无窥觑。”须臾皆醉眠,妇女往视,悉虎也。心大惊骇,而不敢言。久之,虎复为人形,还谓妇曰:“得无窥乎?”妇言初不敢离此。后忽云思家,愿一归觐。经十日,夫将酒肉与妇偕行,渐到妻家,遇深水,妇人先渡。虎方褰衣,妇戏云:“卿背后何得有虎尾出?”虎大惭,遂不渡水,因尔疾驰不返。出《广异记》(《太平广记•虎妇》)
而在别的书籍中还记有虎娶人妻的故事,但是不再有化人的情节,
有妪居蜀中,其夫为酷吏所毙,膝下惟一女,年己及笄,虽小家碧玉,而丰致嫣然,尤非寻常闺阁可比。妪每念丈夫枉死,沉冤莫浅,终日潸然。女多方劝怼之,妪欷歙曰:「汝生不逢辰’幼年失父,家虽困苦,亦不得妄为择配。如有人为汝父仲不白之冤,我将以汝许之,则两愿俱毕矣。」女低头不语,手拯裙带而己。嗣后妪虽行止坐酞,每以此言诵之于口。
一日,以女偕行林薄间,又语及此。忽闻虎啸声而至,惊走回家,然亦不以为意也。先是蜀中县令某,残虐不仁,贪心特甚。民虽切齿而莫敢谁何。女父亦遭其害。一日令乘舆公出,路过山坡,有虎自洞中跃出,直奔舆前。舆夫等骇絶,弃舆走避。虎竟御县令度山越岭而去。于是民间咸谓贪官污吏已入虎口矣。
妪知之大喜,以其虎也,略不忆及前言。孰知虎虽巽类,未尝无心,径至妪家。妪方坐檐下绩麻,见虎至,猛然省悟。即亦不惧,谓虎曰:「前者余虽出此言,奈人畜两途,恐不得同床共梦也。」虎闻言伏地上,点头摇尾,似有必欲如言之状。时女方梳洗毕,闻母言出视,虎见女急起至女前依身裙下,口内吱吱作声。女不禁唳下,因曰:「我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君既为我父报仇,是亦有恩于我也,岂敢违约。」于是与虎为夫妇。虎每入房,声轻步缓,晚间俟女睡熟,则已睡于床下。女醒则虎已醒,盖虎自知鼻息甚大,恐惊女也。
虎出外,或一二日、三四日不归,归则捣果物累累,供妪与女颇驯扰,卸又不作登徒之想。以是女并不厌虎,惟咎自己命薄,凄凄然唳痕渍衾枕矣。会虎出未归,女忽得病,巫医无功,参苓罔效,红绡聚唳,竞至紫玉成烟。妪痛絶,典质殆尽,始殓女,停棺于破屋之中。时虎出已半月矣,忽归房中,寻女不得,又至妪前作问讯状,妪叹曰:「尔久出未归,焉知家事。我女已于前数日入夜台矣。」虎闻言泪如雨下,以足扯妪衣,欲为引导寻女棺。妪锣其诚,即导之往虎见棺以双足撮泥作小堆,殆亦撮上为昏之意也。又向棺再拜是失声,复向妪再拜而去。是事也,时人谓之情虎。(《此中人语》卷三、〈情虎〉)
而笔记小说《谐铎》中亦有类似的虎报仇后女子允诺成婚的故事,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与豪右某争田界,以他事诬诸官,竟毙于狱。母痛哭曰:“家无男子,谁为父复仇者?恐白骨冤埋,终作千秋黑狱矣!”女含涕而进曰:“儿不肖,髫龄稚齿,不能作赵家娥。有得仇人而杀之者,儿愿执箕帚事之。”母鉴其诚,日以其言祷诸西山之麓。
一日,闻某入城祝县令寿,路出西山,虎突起于前,啮喉而毙。母女方额手庆,忽—虎曳尾而来,径登堂上。母女变色却走。虎徘徊瞻眺,殊无恶意。母阖扉而语曰:“今日杀某于道者,非汝也耶?”虎颔之。母曰:“蒙君仗义,雪我前仇。茕茕母女,定当香花顶礼,用酬大德。未识降临玉趾,意欲何为?”虎怒目而视,似憎其爽约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将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寝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俪?况我年近桑榆,家无兰玉,方将倚婿为活。汝为地下人报怨,独不为未亡人施德乎?谨陈衷曲,乞赐矜全。”
虎闻其语,神凋气丧,垂头欲出;而一步九顾,依依不舍。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听。妾前以身相许,岂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旧约,当扫除一室,与君终身相守,存夫妇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纳。
女乃导虎入帷,营菟裘于绣榻之旁;食则同牢,居则同室。女晨起理妆,虎必潜身奁次,侧目偷窥。夜俟女卸装登床就寝,始伏于床下,竟夕不寐。恐以鼾声扰其清梦也。有时甘旨不给,则衔鹿脯以进,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盘旋室内者无停趾。病愈,始欢跃如初。女习以为常。
而母氏因年迈无依,时咎女之失计,而遇虎礼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为择婿。女曰:“背德不祥,负恩非福:况女子以心许人,岂必作形骸之论哉?”执不允。后女以郁疾死,停尸堂上。虎忽嗥哭而来,泪下如雨,进殓者皆见之。继埋玉于祖茔之侧,虎一日巡视者三。春秋令节,辄衔山果以奠。越三载如一日。母贫乏不能自话,虎犹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铎曰:“有情痴者,必无傲骨。虎而痴,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头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难驯乎?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
在这里虎的重情义其实也是和人的无情和残酷形成一种对比,而在《聊斋志异•向杲》中更是直接说出:“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恨不令暂作虎”为自己报血亲之仇是在当时社会极其不公豪强肆意碾压百姓的社会背景下每一个普通人的内心渴望,化虎不过是一种绕开现实各种约束的欺压追求正义追求天道的幻想的手段,反映的却是黑暗的社会现实。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请求别的老虎为自己报仇,而是自己化虎直接找仇人报仇。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棰答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隐忿中结,莫可控拆,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龅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
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据,置不理焉。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聊斋志异•向杲》)
当然除了夫妻双方以外,老虎在有些故事中还扮演着媒人的角色,这样的故事在《太平广记》中都不止一则,由于在这些故事中并没有人虎之间的转化,便在此按下不表了。
除去以上的故事以外,还有多则情节类似的带有化虎情节的小说,其主要内容是将要丧命于虎口的人以种种方式逃脱被吃的命运。其中一篇较为有代表性的列如下
开元中,峡口多虎,往来舟船皆被伤害。自后但是有船将下峡之时,即预一人充饲虎,方举船无患。不然,则船中被害者众矣。自此成例。船留二人上岸饲虎。经数日,其后有一船,内皆豪强。数内有二人单穷,被众推出,令上岸饲虎。其人自度力不能拒,乃为出船,而谓诸人曰:“某贫穷,合为诸公代死。然人各有分定,苟不便为其所害,某别有恳诚,诸公能允许否?”众人闻其语言甚切,为之怆然。而问曰:“尔有何事?”其人曰:“某今便上岸,寻其虎踪,当自别有计较。但恳为某留船滩下,至日午时,若不来,即任船去也。”众人曰;“我等如今便泊船滩下,不止住今日午时,兼为尔留宿。俟明日若不来,船即去也。”言讫,船乃下滩。其人乃执一长柯斧,便上岸,入山寻虎。并不见有人踪,但见虎迹亦已。林木深邃,其人乃见一路,虎踪甚稠,乃更寻之。至一山隘,泥极甚,虎踪转多。更行半里,即见一大石室,又有一石床,见一道士在石床上而熟寐,架上有一张虎皮。其人意是变虎之所,乃蹑足,于架上取皮,执斧衣皮而立。道士忽惊觉,已失架上虎皮。乃曰:“吾合食汝,汝何窃吾皮?”其人曰:“我合食尔,尔何反有是言?”二人争竞,移时不已。道士词屈,乃曰:“吾有罪于上帝,被谪在此为虎。合食一千人,吾今已食九百九十九人,唯欠汝一人,其数当足。吾今不幸,为汝窃皮。若不归,吾必须别更为虎,又食一千人矣。今有一计,吾与汝俱获两全。可乎?”其人曰:“可也。”道士曰:“汝今但执皮还船中,剪发及须鬓少许,剪指爪甲,兼头面脚手及身上,各沥少血二三升,以故衣三两事裹之。待吾到岸上,汝可抛皮与吾,吾取披已,化为虎。即将此物抛与,吾取而食之,即与汝无异也。”其人遂披皮执斧而归。船中诸人惊讶,而备述其由。遂于船中,依虎所教待之。迟明,道士已在岸上,遂抛皮与之。道士取皮衣振迅,俄变成虎,哮吼跳踯。又抛衣与虎,乃啮食而去。自后更不闻有虎伤人。众言食人数足,自当归天去矣。出《解颐录》(《太平广记•峡口道士》)
其翻译如下
开元年间,峡口老虎很多,来往船只上的人总要受到虎的伤害。自此以后只要是有船只要从峡口通过,就要预备一个人喂老虎。这样才能无患。不然,船上受害的人就更多了。从此形成惯例。每船留两个人上岸喂虎。过了几日,有一只船上坐的全是豪强之士,只有两人是穷汉,大家便把这二人推出来,让他们上岸喂虎。其中有一个人自己估计躲不过去,就走出船来,对大家说:“我很穷,应当替大家去死。但是人各有自己的命运,如果我没有被虎吃掉,我就有另外的要求,不知大家能不能答应我?”大家听他说得很恳切,也都感到悲怆,就问他说:“你有什么事?”那人说:“我现在就上岸去,主动去找那老虎,找到以后自然要有些计较,我只求大家把船留在滩下等我一下,到了中午我还没回来大家再走。”大伙说:“我们现在就把船停到滩下去,不仅等你到晌午,还要再等一宿,到明天你还不回来,船才开。”说完,船就来到滩下。那人就带上一把长把斧上了岸,进山寻找老虎。山上并没有人的踪迹,只有老虎的脚印。林木森森,那人寻得一条小路,虎的脚印甚多,就向前寻去。来到一个山隘,污泥很深,虎踪更多。又走了半里,就看到一个石室,石室里有一张石床,石床上睡着一位道士。架子上有一张虎皮。那人想这便是老虎变化的地方。于是他就蹑手蹑脚地把虎皮从架上取下来,穿上虎皮拿着斧子站在那里。道士忽然惊醒,见架上的虎皮已经丢失,就说:“我应当吃你,你怎么偷我的皮?”那人说:“我应当吃你,你怎么反而说这样的话?”二人争持不下。道士理亏,就说:“我有罪于上帝,被贬在这里当虎,应该吃一千人。我已经吃了九百九十九人,只差你一个了。我很不幸,被你把皮偷了去。如果不还我虎皮,我还要另外做一次老虎,还要吃一千人。我有一计,我们两个可以两全其美,可以吗?”那人说:“可以。”道士说:“你现在只管拿着皮回船上去,剪掉一些头发、胡须、指甲什么的,还有头、脸、手、脚、以及全身,各都稍微滴一点血,用几件旧衣服包上。等我到了岸上,你可以把皮扔给我,我拿起皮披上,变成虎,你再把那东西扔给我,我把它吃了,就等于吃了你。”那人便披着虎皮拿着斧子回到船上。船上的人都很惊讶,那人便详细述说前后过程。就在船上按道士说的准备了一切。将近天明,道士已经来到岸上。那人于是就把皮扔给他。他把皮往身上一穿,一振作,就变成一只虎,又是吼叫又是跳跃。那人又把旧衣服扔给老虎,老虎就把旧衣服吃了,掉头回山而去,从此后再没听说这里有老虎伤人。大伙说它吃人的数已经足了,自然应当回到天上去了。
可以看到这里依然有被罚作虎一说,但是其主要内容变成了主人公以智化解危机。而类似情节的还有《费忠》(依然是扣虎皮来谈判,最后以一同名同姓的人相抵。而吃人的原因变成了上天的旨意,“天曹有日历令食人,今夜合食费忠,故候其人”。)、《稽胡》(吃人的原因是虎化身的道士处有一名册,上面记录了所有要被吃的人,而逃脱的方法依旧是用沾血的衣物给虎吃)、《王太》(同样的手法逃过被虎吃的命运)等故事,这故事一方面有宿命论的味道,但一方面主人公却总能以巧妙地方式改变命运,这也隐约透露出古人对于宿命论一种温和的抗议。当然,也有直接设计杀死化为人形的虎的,如《马拯》一文,主人公直接把虎化成的僧人推下了水井以巨石砸死。
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化虎的过程往往少不了一些关键的道具,例如虎皮,失去虎皮的虎必须千方百计地要回自己的虎皮。披上虎皮,就可以化为老虎,类似的故事是如此的多以至于有时候甚至无需明说,只点出虎皮则读者可心领神会
既至东谷,有茅堂数间,黄冠一人,架悬虎皮,身正熟寝。惊起,见使者曰:“阔别既久,每多思望。今日至此,得非配群生腊日刑名乎?”使者曰:“正如高明所问。然彼皆求生于四兄,四兄当为谋之。”老虎、老麋即屈膝哀请。黄冠曰:“萧使君每役人,必恤其饥寒。若祈滕六降雪、巽二起风,即不复游猎矣。余昨得滕六书,知已丧偶。又闻索泉家第五娘子为歌姬,以妒忌黜。若汝求得美女纳之,则雪立降矣。又巽二好饮,汝若求得醇醪以赂之,则风立生矣。”有二狐自称:“多媚,能取之。河东县尉崔知之第三妹,美淑娇艳。绛州卢司户善酿醪,妻产,必有美酒。”言讫而去。诸兽皆有欢声。黄冠乃谓使者曰:“忆含质在仙都,岂意千年为兽身,悒悒不得志。聊为《述怀》一章。”乃吟曰:“昔为仙子今为虎,流落阴崖足风雨。更将斑毳被余身,千载空山万般苦。
然含质谴谪已满,唯有十一日即归紫府矣。久居于此,将别不无恨恨。因题数行于壁,使后人知仆曾居于此矣。”乃书北壁曰:“下玄八千亿甲子,丹飞先生严含质,谪下中天被斑革,六十万甲子血食涧饮,厕猿狖,下浊界,景云元纪升太一。”(《玄怪录•萧至忠》)
被罚作虎的严四虽然化身为虎,但是也不乏多愁善感。一方面为自己的贬谪而感到愤愤不平,但是真的要离开被贬谪之地的时候,又对此地恋恋不舍。其细腻善感实在是与常人无异甚至过于常人。
虽然虎皮是“主流”的化虎道具,也有其他的化虎道具,例如“虎牒”
但于恍惚中,不觉自起看之,隔门有一人云 :“君合成虎,今有文牒 。”此人惊异,不觉引手受之。见送牒者手是虎爪,留牒而去。开牒视之,排印于空纸耳。心甚恶之,置牒席下,复寝。明旦少忆,与家人言之。取牒犹在,益以为怪。疾似愈,忽忆出门散适,遂策杖闲步,诸子无从者。行一里余,山下有涧,沿涧徐步,忽于水中,自见其头已变为虎,又观手足皆虎矣,而甚分明。(《太平广记•南阳士人》)
抑或完全不需要道具,只消解衣即可化虎,但不管怎么样,都能看出衣服这一外在装饰在古人看来或许是极为重要的
晋孝武太元五年,谯郡谯县袁双家贫客作。暮还家,道逢一女。年十五六,姿容端正。即与双为妇。五六年后,家资甚丰。又生二男。至十岁,家乃巨富。后里有新死者,葬后,此女逃往至墓所,乃解衣脱钏挂树,便变形作虎。发冢,曳棺出墓外,取死人食之。食饱后,还变作人。有见之者,窃语其婿:“卿妇非人,恐将相害。”双闻之不信。经时,复有死者,辄复如此。后将其婿共看之,述知其实。后乃越县趋墟,还食死人。出《五行记》(《太平广记•袁双》)
南阳张逢,贞元末,薄游岭表。行次福州福唐县横山店。时初霁,日将暮,山色鲜媚。烟岚霭然。策杖寻胜,不觉极远。忽有一段细草,纵广百余步,碧蔼可爱。其旁有一小树,遂脱衣挂树,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转。既而酣睡,若兽蹍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烂然。自视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无敌。遂腾跃而起,越山超壑,其疾如电。(《太平广记•张逢》)
也有吃了东西变成虎的
晋复阳县里民家儿常牧牛。牛忽舐此儿,舐处肉悉白。儿俄而死,其家葬此儿,杀牛以供宾客。凡食此牛肉,男女二十余人,悉变作虎。出《广异记》(《太平广记•牧牛儿》)
除了化为道士僧人或是化为女子与男子结婚以外,还有一些虎化为士人的小说
遗山元先生金末遭乱,避兵行至一穷僻之所,有古庙焉,因假宿,意谓明日将他之也。忽更馀,若有人声自梁屋间出,熟听之,声愈亲切,问元先生曰:「先生博学强记,吾尝闻之矣。试与学士一一问答之,何如?」先生曰:「某也学浅才踈,然世之经史,亦尝涉猎,愿子问之。」于是,先问《易》,次及《诗》、《春秋》、《书》、《四书》及汉、唐史之异同,皆前辈所未著者。先生以己意所见详辨之。其声称善曰:「先生真大才也,惜乎不遇时也!」如此问答称间,复曰:「先生得毋饥乎?」先生曰:「虽饥亦无奈何。」其声曰:「学生当与先生备之,并裀褥进,先生慎无疑而勿受也。」先生曰:「某虽不与子相识,若神若鬼,既蒙问答,亦何疑焉?」其声曰:「愿先生少出户外,当自备至。」于是,先生出复进,则皮毯饭羹毕具。先生始甚愧之,因自思曰:「受此亦岂有所害耶?」食既而寝。明日将行,其声又曰:「先生未可行,学生自先往觇之。」须臾,至曰:「兵事方炽,不若就此为善也。」居数日,先生欲去,其声又曰:「先生可行矣,然向某方则善。」先生曰:「某与子既若是情好,犹故人也。今日告别,或可使某知子之为何人?姓氏为谁?他日必思以报。」其声曰:「学生非人也,因见先生遭难,故来相护耳。既欲相见,而必待送数程,择一半壁窗处,月明后夜相见就别。」自此行数日,无日不见报前途虚实者,先生深以为幸。一日,告前途可无虑矣,学生当与先生别。夜半月明,其声渐近,先生倚窗立,但见一虎特大,斑文可观,拜舞而去。先生尝载此事于文集。后至正庚子夏,宗叔可道思言因备道其详云。(《至正直记》)
然而并不是所有虎化作的士人都是如此“温文尔雅”的,例如《聊斋志异》中的苗生一文的虎文采斐然,而对其他人的酸腐文章忍无可忍,最后忍无可忍化虎把吟诵三流文章的士人全部吃掉。自然这样看这只虎的确是有些过于“暴躁”了,但是从之前对于苗生的两段刻画中,作者应当是借此挖苦封建文人的酸腐不堪。
龚生,岷州人。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一伟丈夫入,坐与语。生举卮劝饮,客亦不辞。自言苗姓,言噱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酒尽不复沽。苗生曰:“措大饮酒,使人闷损!”起向垆头沽,提巨-而入。生辞不饮,苗捉臂劝-,臂痛欲折。生不得已,为尽数觞。苗以羹碗自吸,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装行。
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正无方计,苗寻至。诘知其故,遂谢装付仆,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移时生主仆方至。生乃惊为神,相待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引尽一-,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掷地曰:“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众欲联句,苗争曰:“纵饮甚乐,何苦愁思。”众不听,设“金谷之罚”。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众笑曰:“罪不至此。”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绝凭临眼界空。”苗信口续曰:“唾击缺剑光红。”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移时,以次属句,渐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众弗听。苗不可复忍,遽效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俯仰作狮子舞。诗思既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时已半酣,客又互诵闱中作,迭相赞赏。苗不欲听,牵生豁拳。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有惭色,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靳是科领荐。(《聊斋志异•苗生》)
而在《聊斋志异》的《宁茵》一则故事中,虎化身的人却是有点自傲轻人,仗着自己出身为虎而看不起别人
良久,未有胜负。茵玩之,教特一两著。寅曰:“主人莫是高手否?”
茵曰:“若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斑寅笑曰:“大有微机,真一发两中。”
茵倾壶请饮。及局罢而饮,数巡,寅请备脩脯以送酒。茵出鹿脯,寅啮决,须臾而尽;特即不茹。茵诘曰:“何故不茹?”
特曰:“无上齿,不能明嚼故也。”
数巡后,特称小疾,便不敢过饮。寅曰:“谈何容易,有酒如渑,方学纣为长夜之饮。”
觉面已赤。特曰:“弟大是钟鼎之户。”
一坐耽,更不动。后二斑饮过,语纷拏。特曰:“弟倚是爪牙之士,而苦相凌,何也?”
寅曰:“老兄凭有角之士,而苦相诋,何也?”
特曰:“弟夸猛毅之躯,若值人如卞庄子,当为齑粉矣。”
寅曰:“兄夸壮勇之力,若值人如庖丁,当为头皮耳。”
茵前有削脯刀,长尺余。茵怒而言曰:“宁老有尺刀,二客不得喧竞,但且饮酒。”
二客悚然。特吟曹植诗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此一联甚不恶。寅曰:“鄙谚云:“鹁鸠树上鸣,意在麻子地。”
俱大笑。茵曰:“无多言,各请赋诗一章。”
茵曰:“晓读云水静,夜吟山月高。焉能履虎尾,岂用学牛刀?”
寅继之曰:“但得居林啸,焉能当路蹲?渡河何所适?终是怯刘昆。”
特曰:“无非悲宁戚,终是怯庖丁,若遇龚为守,蹄涔向北溟。”
茵览之,曰:“大是奇才!”
寅怒,拂衣而起曰:“宁生何党此辈?自古即有班马之才,岂有班牛之才?且我生三日,便欲噬人;此人况偷我姓氏。但未能共语者,盖恶伤其类耳。”
遂怒曰”终不能摇尾于君门下“,乃长揖而去。特亦怒曰:“古人重者白眉,君今白额,岂敢有人言誉耳,何相怒如斯?”
特遂亦告辞。及明,视其门外,惟虎蹄牛迹而已。宁生方悟,寻之数百步,人家废庄内,有一老牛卧,而犹带酒气;虎即入山矣。茵后更不居此,而归京矣。(《聊斋志异•宁茵》)
而也有虎化为别人的样子占便宜的
荆州有一商贾,姓(“姓”原作“说”,据明抄本改。)赵名倜。多南泛江湖。忽经岁余未归。有一人先至其家,报赵倜妻云:“赵倜物货俱没于湖中,倜仅免一死。甚贫乏,在路即当至矣。”其妻惊哭不已。后三日,有一人,一如赵倜仪貌,来及门外大哭。其妻遽引入家内,询问其故。安存经百余日。欲再商贩,谓赵倜妻曰:“我惯为商在外,在家不乐,我心无聊。勿以我不顾恋尔,当容我却出,投交友。”俄而倜辇物货自远而至,及入门,其妻反乃惊疑走出,以投邻家。其赵倜良久问其故,知其事,遂令人唤其人。其人至,既见赵倜,奔突南走。赵倜与同伴十余人共趁之,直入南门。其人回(“回”原作“面”,据明抄本改。)顾,谓倜曰:“我通灵虎也,勿逐我,我必伤尔辈。”遂跃身化为一赤色虎,叫吼而去。出《潇湘录》(《太平广记•赵倜》)
不过更多的虎,只有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会化人以便逃出困境
长沙有民曾作槛捕虎。忽见一亭长,赤帻大冠,在槛中。因问其故,亭长怒曰:“昨被县召,误入此中耳。”于是出之。乃化为虎而去。出《搜神记》(《太平广记•亭长》)
梁衡山侯萧泰为雍州刺史,镇襄阳。时虎甚暴,村门设槛。机发,村人炬火烛之,见一老道士自陈云:“从村丐乞还,误落槛里。”共开之。出槛即成虎,奔驰而去。出《五行记》(《太平广记•萧泰》)
纵观以上的故事,人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化虎,而不少虎亦能化人,那能否相求一见呢,然人虎殊途,恐终不可得
汉州西四十五里,有富叟王瑶。所居水竹园林,占一川之胜境,而往来之人多迂道以经焉。既至,瑶心尽诚接待。有卖瓦金石生者常言住在西山,每来必休于此。积十数年,率五日一至。瑶密异之,外视其所买,又非山中所用者。一日,瑶伺其来,因竭力奉之,石亦无愧。近晚将去,瑶曰 :“思至生居,为日久矣。今者幸愿阶焉 。”石生曰 :“吾敝土穷山,不足为访 。” 瑶即随行十数里, 暝色将起。石生曰:“尔可还矣 。”瑶曰 :“窃慕高躅,愿效诚力。但生所欲,皆可以奉,所以求知其居焉 。”石生固辞,瑶追从不已。石生忽以拄杖画地,遂为巨壑,而身亦腾为白虎,哮吼顾瞻,瑶惊骇惶怖,因蒙面匍匐而走。明日再往,曾无人迹。自是石生不复经过矣。出《集异记》(《太平广记•王瑶》)
现在的轻小说也来点化虎的桥段吗 |
文中未列明的参考文献:
1、(论文)《人虎之间》
2、(论文)《中韩人虎恋故事比较》
3、(论文)《志怪小说政治逻辑的生成和演化》
4、(论文)《中国的虎故事和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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