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本人2017秋《中国美术鉴赏》的结课论文)
当我走出《挚爱梵高》的放映厅时,我想,要是有哪一天,也能够在大银幕上再度看到水墨画动起来,那该是有多美!
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就有了一套制作水墨动画的流程,并且制作了曾给一代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水墨动画电影(然而在我们这一代却是鲜有人知)。当我再看这些已经是三十多年前制作的美术片时,依然为其无限的表现力所折服,《小蝌蚪找妈妈》、《牧笛》、《鹿铃》都是其中令人难以忘怀的作品,而其中的 《山水情》则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山水情》在情节上就与充满童趣的《牧笛》《鹿铃》等作品不同,与其说是拍给孩子们看的,更不如说是拍给成年人看的童话——一位年迈的琴师渡江上岸后昏倒在地上,好心的撑渡船的少年将其接回家中安顿,琴师便以琴技相授。时间流逝,少年琴技见长,琴师见苍穹下一只雄鹰离开雏鹰,让其独自翱翔,若有所思。便带着少年游山涉水,四处赏景,终于,琴师将古琴托付给少年便要告别,少年不舍,但琴师已隐秘在云雾缭绕的山中,不见老琴师的踪影只听见少年行云流水的琴声……人与自然和谐这永恒的主题,壮阔的山水画卷,琴艺、文化的传承,师徒间真挚的情谊……故事里的少年,不再有《牧笛》中牧童的顽皮,也不再有《鹿铃》中小女孩的青涩,却多了几分对文化的敬重与对文化传承的责任。简单的故事情节的背后,却有着丰富的东方意蕴。制作于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各种思想涌动的80年代末的本片,是不是隐隐寄托着特伟和钱家骏两位老先生对于未来文化传承的担忧呢?还是借着自己的画笔,描绘出一幅心中的世外桃源呢?
与其他在不同民族文化里相互独立发展的艺术门类不同,电影诞生在西方,并且其基本的美学理论在西方形成。然而这并没有让电影损失作为一门艺术的表现力和其蕴含各民族文化的丰富性。纵使人种相近、环境相似,有经验的观影者也能轻易把波兰的电影和前苏联的电影、法国和德国的电影、意大利和丹麦的电影区别开来,各国的文化,都能渗透进入电影当中,产生出独特的魅力。中国的杨德昌、侯孝贤都是向世界影坛注入中国传统美学的故事片大师。动画,作为电影的一个类别,相比起普通的实拍故事片更是借助绘画师的艺术加工和想象拓展了电影的表现力。在动画界,水墨动画自然便是中国传统美术向电影艺术贡献的最宝贵的礼物。
在水墨动画中,不以写实为最高标准、而以写意为目的的美学标准,以及不使用勾边线,让色彩的浓淡变化和在宣纸上自然渗透的形态呈现在屏幕上,让人耳目一新。克制的镜头语言,使得观者仿佛在欣赏一幅长卷的山水画;远景中景结合而避免使用近景和正反打的选择,则让观众在领悟水墨画营造出的山水美景和富有气质的人物同时,不会割裂人物和自然环境的联系——相反,人物融入到了自然的环境当中。再加上龚一老先生悠扬的古琴声,又怎么不叫人对中国山水画中的世界向往呢?
有人觉得水墨动画表现力有限,我是完全不赞同的。水墨画作为国画中的瑰宝,历经千百代大家的传承和发展,可以说水墨画的表现力绝对不亚于其他的绘画形式(总不会比赛璐璐动画差,《鹿铃》中老鹰追逐小鹿的需要表现大量快速运动的场景,和迪士尼赛璐璐动画《小鹿斑比》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如果世界上的动画师会制作水墨动画的话,他们对制作水墨动画兴趣也不会比国内小。虽然他们并不会制作水墨动画,但用水性颜料制作的动画短片乃至长片事实上已经有了很多实践,例如水彩画风的法国长片《艾特熊和赛娜鼠》与日本吉卜力的《辉夜姬物语》,前者表现的是法国一本绘本的故事情节,后者叙述的是日本流传的民间故事,水彩的作画与故事的情节以及电影的氛围相互作用增强了电影的表现力。形式有时候就是内容,水墨画的形式更能和表现传统中国思想的情节向切合——甚至无需情节,只需几笔勾勒,中国画的意境就已经跃然纸上了。在法国昂西动画节上评选的“动画的世纪”里的100部影片才把《山水情》放在第80位,实在是难以理解(前面的动画看了一些,从一个中国人得视角出发,觉得其中一些不如《山水情》),或许是外国人实在领悟不到其中的意境和美学?亦或是由于历史地位的问题?这的确是一个令人伤心的问题——与榜单上《汽船威利号》、《顽皮跳跳灯》等开创了一个又一个动画潮流的短片不同,《山水情》之后,水墨动画却近乎绝迹。
作为一个从小就是看着电脑制作的CG动画长大的人,我对于电影史上描述的人们第一次看到CG技术的震撼实在是不能感同身受。相反,当我小时候第一次看传统手绘动画长片《狮子王》的时候,却被深深地震撼到,而当我看《山水情》的时候,这种震撼又是前者的数倍。我始终觉得,用手画出来的角色和用计算机生成的角色是不一样的,我看过纪录片,手绘动画的创作,每一个角色都有专门的角色负责人负责原画作画,而这个负责人手下则有负责作中间画、清稿、上色的人,他们和负责人之间又相当于是师徒关系。看着角色在自己和师长的一同创作中具有了“生命的幻象”。这与建立模型后通过操纵虚拟的模型,再用计算机渲染产生的动画,截然不同。计算机动画的制作,弱化了作画者和角色间的情感纽带,也淡化了作画者间的传承关系。两者之间的差别,也许正如同艺术品和工艺品之间的差别——在画师画笔下流淌出的人物角色、山水景色,都是倾斜了艺术家个人无限的热情和感悟,他们已经不再是客观的景物,而是内心形象的投射。我不是在贬低计算机动画CG的地位,无法否认计算机动画的发展客观上的确令动画的表现力大大增强了,一些人还通过种种努力试图利用计算机技术模拟人类的笔触实现计算机生成如手绘般的动画,例如《纸人》《美味盛宴》就凭借这种技术抱回两尊小金人,这种技术的确可以令“手绘”动画制作变得更加简便,但始终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事实上,稍有动画绘画基础的人就能看出来哪一部分是人工作画,哪一部分是电脑生成,至少目前来看,电脑即使在生成线条方面,都达不到人工作画的自然。水墨动画近几年也有人在做类似的探索,央视曾经就推出过一个广告短片,本以为是水墨作画,实际上是用计算机软件的流体模拟技术做出来的效果,虽然有了水墨的样子,但是水墨的神韵岂能是这样廉价模仿的呢。用现代技术辅助制作当然是好事,就像莱卡公司结合现代技术制作的定格动画,已经大大增强了定格动画的流畅性和观赏性,但是手工制作模型,手工拍摄和安排物件这种在角色和制作者间建立联系的关键性的步骤,却保留了下来。将在绘画形象和作画者之间建立感情的手段交由计算机完成,这还能叫真正的水墨动画吗?不知道特伟和钱家骏老先生看到这些用计算机制作出来的“水墨动画”,又该是做何感想。
而“20世纪最后一位电影大师”贝拉塔尔一直以来坚持只拍黑白电影,他说他觉得彩色电影的颜色是虚假的颜色,只有当电影只剩下纯粹的光影,才是电影的真实。画面越繁杂,效果越夺目就是表现力好吗?恐怕也是未必吧。
可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的人在关注、欣赏水墨动画了。尽管作为一个名电影爱好者,我也要承认,若不是上了这节美术鉴赏课,我估计也不会看到这些奇迹般的艺术品。这不禁令人寒心,美国哲学家威廉巴雷特在《非理性的人》里面说:“哲学和科学不一样,科学知识只需要一小撮人掌握就能彻底改变整个世界造福全人类,但是哲学家总使发现了伟大的思想就算全世界哲学系的学生都理解也不会对世界产生重大的影响,只有每一个人都开始探索哲学,哲学真正的力量才能显现出来。”我觉得这段话对艺术也同样适用。与科学同为人类文明的伟大成果的艺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力理应拥有着和科学对于人类物质生活相当的影响力,但是很遗憾的是艺术似乎离平常人的生活越来越远(哲学似乎更为严重,巴雷特自嘲大众已经把哲学家完全遗忘),艺术巨大的影响力也就无从施展。而民族的美学更是民族文化的核心,倘若一个民族的美学只存在于美术院校、专家学者当中,这个民族的美学又能对这个民族的人们起到多大作用呢?想我今天绞尽脑汁写出这几段,蹦出的视角几乎都靠着西方的理论,掉的书带也全是洋书。从这个角度讲,我甚至觉得除了会讲中文以外我对中华文化一无所知。但是,当我看到中国传统的美术作品的时候,我感觉这东西既不属于我却又确定无疑地属于我,不属于我是因为我对于中国美学的知识实在是贫瘠得可怕,像说些什么但又却根本说不出来;属于我,是因为尽管我说不出来这画哪里好怎么有特色,但是在内心底处始终都有一种感觉:这才是最契合我们的民族性、最符合我们天然的审美观的美学。虽然不曾系统地欣赏过中国的美术作品,但是在这个国度长大,每一寸土地都浸染过五千年的文化传统,从识字开始,我们就认识各种民俗、各种神话故事、各种民间传说、或是春联门神……一个出生在中国,在中国成长的人,始终是不能抛开这五千年的文化积淀的,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着中国的美学观念,我们又怎么可以让这美学永远沉睡呢。中华文化历史上曾经面临过重重挑战,而在今天这个古典美正在逐渐消逝的时代,对传统美学的敬意消逝的,古典文化传承面临着危机的时代,艺术逐渐失去分量的时代,我们又能够为传统美学做些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总有人在探索,总有人在坚守,总有人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写到最后,发现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像是一部分短片欣赏、一部分个人的牢骚、一部分上课的感受混在一起的三不像文章。但是,正如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所说,一部伟大的电影的价值,不正在于让人产生最广阔的想象和贴近观者个人生活的思索吗?
Written on 20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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