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虚构写作,请勿对号入座)
尽管还没到十月,钻入衣服里的风还是着实让梁梓感到了寒冷,和煦的秋日也对此无能为力,他只能紧紧地压住自己的外套。这风吹在脸上的感觉,似曾相识,这令他开始明白了这冷的来由。
一
“昨天的学弟没有救回来,R.I.P.”
听到这条消息,梁梓不禁叹了一口气。第三次,第三次;在成功阻止了同学A两次自杀后,他终于还是成功解脱了他自己。虽然梁梓与他交集不多,只在网上有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但是已足以令梁梓不由得停下了手头的事情。也许对于他来说活下去带来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死亡的痛苦了吧,毕竟,要喝下整整一大杯苦涩至极的氯化钡,需要抱着极大的决心——凭着对他不完整的印象,梁梓这么宽慰他自己。这应该不会给梁梓带来太大的精神创伤,因为这不是他在理大永远失去的第一个朋友。
学长B在这所只有理工科的学校是少有的,他会写诗,写散文,谈起文学来更是滔滔不绝。这对于同样喜欢文学的梁梓来说无疑是他乡遇故知似的存在。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梁梓和他打了个照面,刚刚拿到国家奖学金的他平和地微笑着。就在第二天,他在理大对面一栋二十多层的楼的楼顶一跃而下。一年多以后的今天,梁梓依然觉得这十分令人难以置信,接受这件事意味着,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随时都可能以这样的方式不辞而别。但是梁梓开始逐渐能理解他的选择——纵然他仍为他的逝去而惋惜不已。
但此刻最令梁梓担心的,是他休学归来但不见人影一个多月的前室友。一年多以前,由于挂科超过十个学分,在大二的第一个学期期末考之前休学回家了。虽然在宿舍时他也只是一直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或者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或电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不变的日常给予梁梓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而且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他可能不怎么喜欢看书——但他的确是个很能给人带来乐子的人,不管什么活动只要叫上他,他总是很热情参与。而在他休学的这半年里,每次看电影梁梓都只是一个人。少了一个人,让原本宽敞的中区宿舍显得更加空了。这个学期开学,他也该回来复学了。但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发信息,都联系不上他。去他现在的宿舍里面问他的室友,得到的消息是开学一个多月以来,他只回来过两三次,每次也就呆一两个小时左右,现在没有人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
不过,至少说明他还活着吧,只要还活着,就挺好的。梁梓这么想着,又继续开始做起了手头的高量作业。
二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梁梓也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毕竟自己也曾体会过那样的感觉。
大二的上学期,梁梓忽然觉得一切东西都变得索然无味。不管是课程还是电影,甚至是游戏都再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尽管从外面看起来一切如旧,但只有他知道现在他的脑袋和他的身体已经貌合神离,只有使出极大的毅力才能拖动着身体勉强前行。现在梁梓才知道,躯体是精神最大的牢笼,如果没有躯体,那就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休息,也没有病痛的苦楚——可惜梁梓是个无可救药的唯物主义者。
在来理大之前,梁梓觉得认识一个抑郁症患者就跟认识一个间谍一样难——少、看不出来他也不会告诉你、就算知道了你也不会相信。但是在理大,梁梓却认识了多位抑郁症的患者,更有因此而休学的两年治疗的学长。“我应该没有这么倒霉的。”他这么想着。但最后还是决心拨打了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他被告知现在咨询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下个月中旬。“你现在还要预约吗?”电话那头问道。他想了想,说:“好吧。”
终于熬到了约定的日期,早上的心理咨询中心除了一个服务台的工作人员以外没有其他人。姗姗来迟的心理咨询师让梁梓大失所望,因为除了大道理和陈年老鸡汤以外,梁梓没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哲学和社会学呢,我也不太了解。”梁梓开始后悔自己花了一个小时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这里聊些不咸不淡的东西,他甚至感觉咨询过后自己愈发抑郁了。
理大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离庐阳四院——同时也是安徽省精神卫生防治中心——特别近,骑车只要花十分钟就能到达,比看电影还方便。刚走进庐阳四院,一个被友人搀扶着的女子一下子就瘫倒在梁梓脚边,接着从四处赶来的护士和医生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病床推进了急救室。这一骇人的场景让梁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前来四院的患者更多的看上去都是与你我无异的普通人,甚至不乏膀大腰粗的壮汉。只有在缴费的窗口才能听到他们各自的烦恼——焦虑、失眠、强迫、酒精依赖……
当天接诊抑郁的医生是一个年轻的医生,对于医生来说,似乎抑郁和其他的疾病一样,她并不关心对方主观的想法,相反,她只询问一些身体客观的表现——当然,毕竟后面还有专门设计的量表测试——尽管梁梓不太喜欢这种方式,但他很快会发现这的确有效。在量表测试和化验以后,医生很快就给出了结论——抑郁症状。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但有效——给梁梓开了几盒盐酸氟西汀。
盐酸氟西汀的商品名叫做百忧解,梁梓只希望它能比忘忧草更名副其实。刚开始服药的几周,他的确感觉到剧烈的副作用,每时每刻都想瘫倒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当然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你的确感觉不到忧愁,因为你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自然也没有了情绪的波动。不过几周过后,药效开始逐渐超过了副作用了,他又开始感觉到了生活中喜悦的感觉,停滞的思维又开始了运转。
不过,梁梓偶尔还是会想,究竟是现在的他是“真正的”、“正常的”,还是之前的那个他是。不过这并没有困扰他,因为现在最让他担心的是因此而耽误了几个月的时间摸鱼,怎么样才能跟自己的老板以及和自己做同一个项目的同学交代。
三
在理大这两年,梁梓并没有去过庐阳的很多地方,事实上庐阳也没什么可去的。假若让梁梓评出庐阳最佳的景点的话,那就非新桥机场和庐阳南站莫属,因为一个可以回家一个可以去南京和上海看各种展览和演出。至于庐阳的古祠堂、筝笛津和森林公园,他觉得充其量也就是自己三线小城的碉楼、南湖公园和南阳湖的水平。
当然,庐阳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去处,至少庐阳的电影院还是不少的,虽然大多数时候相比起看无趣的院线电影梁梓更愿意窝在宿舍里看以前的老电影,他在豆瓣足足标记了三千多部已经看过的电影。相比起鲜有佳作的电影院而言,庐阳市中院是梁梓打发时间的最佳去处,因为纵使小说家绞尽脑汁创造出最荒谬的情节,也比不上现实世界万分之一的创造力,这真实的戏剧每一天都在中院轮番上映。令梁梓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次他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离涉嫌杀妻分尸的被告仅有两米之遥,检方宣读的起诉书当中的案件细节让梁梓不寒而栗,而对方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有些瘦弱的中年男子。
不过绝大部分的时间,梁梓都在理大东西中区这三个不大的园子里度过。从东区的最南端到最北端花不了五分钟,比自己高中校园还要小一点。但因为人少,并不显得过分拥挤。除了上课的时候在教学楼,睡觉的时候回宿舍,梁梓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他不喜欢在宿舍,因为宿舍太逼仄了,当然最麻烦的是宿舍还上不了网。由于都是新建的,理大的建筑都没什有什么特色,倒是东区的住宅区让梁梓有一种徘徊在老城区的感觉。
图书馆是个绝好的去处,第一是因为图书馆有冷气也有暖气,第二是因为图书馆有网,第三当然是因为图书馆有书。图书馆里数不清的藏书总是让梁梓不禁感叹想做的事情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他的一学数学的同学C曾经跟他说如果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平凡工作的话,他愿意只活到二十五岁换他对一个问题的深刻理解,他能想象中的最浪漫的死亡方式就是连续一周不吃不睡,最后在弥留之际留下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深刻洞见。梁梓虽然觉得这很唯美,但是对于寻常人来说未必过于令人担心。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愿意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每天有人准点送来新的书和食物,一辈子只要这么安心得读书就好了——不过可惜的是没有人会为他的想法而付钱,像他这种人是注定要被饿死的。
不过图书馆也有让梁梓不满的地方,图书馆里面并没有多少外文原版的人文社科类书籍,当梁梓向图书馆荐购的时候,图书馆只会回复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图书馆不购买非专业类外文书籍”。虽然靠着自己的人际关系和信息检索能力他总能想办法从其他的大学或者是其他图书馆处借来想要的书籍,但其中的波折还是时长让他怀疑当初来理大的选择。不过他很快也就习惯了在图书馆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书籍,因为有一次电影协会学术放映,他作为放映员一个人看完了伯格曼的《芬妮与亚历山大》。有一次他在校道上听到有人在讨论《潜行者》一样不禁眼前一亮,仔细一听才发现他们居然是在吐槽《潜行者》的设定不科学。
虽然理大也有人文学院,但只有一个传播学方向,梁梓去旁听过几次以后便觉得完全不合胃口,打消了本科转专业的打算。他也曾很认真地思考过等到PhD转专业的可能性,但经和老师以及学长沟通以后发现,PhD转专业的可能性并不大。“我还是觉得读两个PhD更可行也更适合你”,继续先读一个理论物理的PhD,再读一个科学哲学的PhD,这就是梁梓目前能看到的未来,当然他知道他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四
大一下学期高考完了以后,一个搞物理竞赛时候认识的学弟来理大参加自招,前一天到达的他请我带着在理大转转。那时候快要到期末了,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夹着的校道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虽然和学弟聊着记忆非常模糊的高三,但是这样的光景还是让他略感尴尬。“理大不像大学,更像是一个研究所。”学弟临走的时候这么跟,最后选择一所上海的大学。不过看他上了大学的动态,梁梓觉得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在理大,梁梓总感觉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压抑。他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看到来理大参加比赛的高中生,和大一的新生那青涩而又放肆的笑,他便觉得两年的差别似乎让他苍老了二十年。
但是这或许并不能全然怪罪于这座园子,他也见过真正闪耀着青春活力的同学。因为机缘巧合,他加入了一个小的学术群体,里面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找到了终身的目标,虽然他们谈论的内容梁梓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他能感觉到他们对于数学与物理的真诚与热忱,而不是出于对成绩和荣誉的追求,是真的对于客观真理的不懈探索。遗憾的是,在他们之间,梁梓发现他从初中开始对数学与物理的喜爱开始动摇了,尽管他现在还能靠着一些计算机方面的知识继续苟且在他们和实验室中,但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为什么从前中学如此坚定的他,现在却陷入迷茫了呢?
他也见过不少困顿迷茫的同学,由于巨大落差和习得性无助的打击,滑到了休学以及退学的边缘。但是更多的人则是郁郁不得志地在自负和自卑的张力下变成了无意识的犬儒主义者,或者用理大自己的黑话——“理气”——一方面作为理大GPA与出国导向主流价值观的“失败者”,他们试图反抗与否定,并质疑一切“正统”的话语,他们对现状冷嘲热讽,无目的地在迷雾中横冲直撞;但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向往着主流价值观意义下的成功,想象着自己本应该也成为旁人的楷模和同学的话题。但是,“他们对他们自己的行为一清二楚,但他们淡然处之。“于是,当他们看到别人在讨论进阶的知识时,看到别人的荣誉事迹的时候,便会来膜上一阵子,虽然心里面想的可能是"原本我也可以这样子"。
但是梁梓也不觉得这完全是他们的错,在理大这两年,他也感受到了理大氛围中无形的科学沙文主义——过分崇尚理性以及自然科学,而蔑视感性以及人文社科——以及社会达尔文主义——“一个人如果在理大过得不好,那纯粹是因为他不够努力,毕竟有这么多人都在理大活得这么好”。刚入学的时候这种如影随形的存在一度让梁梓觉得很绝望,因为他觉得人本质上就是非理性的,对人的尊重意味着也应当承认非理性因素在人类发展中的功绩。而对弱者的善待与帮扶,也理应是文明所共同的追求。但是现在梁梓已经不再为此而困扰了,也不知道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还是找到了符合自己价值观的圈子,又或者是已经被同化了?他也说不清。
但他知道他不是这种情况,毕竟自己是可以整整一个学期在数理方程课上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原子物理课上读福克纳,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等到考试的前两三天才来一次突击复习,对于六七十分的成绩也毫无波动甚至觉得赚到了拿来自嘲的人。当他因为绩点过低被退出严班的时候,他甚至是笑着蹦着去签名的。
虽然理大的主流价值观如此如此,可这并非是学校的规定或者刻意引导,虽然在宣传的时候过度强调出国的确让梁梓很不屑。事实上他也遇到过在自己的课上帮忙宣传人文学院的物理学院教授,也遇到过提倡保研的学长,也见到过坚定了本科毕业就业打算的同学。不管是322宿舍问题,还是申请叠两节课的问题,在学生的强烈抗议下都做出了改变(唯有大物实验、宿舍断网和培养计划是永恒的)。班主任一个学期见两次——开学见一次,期末见一次。尽管上个学期梁梓的成绩猛掉了一次,但是班主任也只是在考完试以后找他闲扯了半小时。
倘若抛掉了一切无关的议论,在理大的生活是惬意的,不贵的饭堂(虽然同时也不太好吃),只要满勤、按时交作业和突击复习就可以低空飘过的课程,极低的保研线让畏惧社会的人可以再在学校多呆好几年,想要毕业保研你甚至连四六级都不需要考——从某种程度上,这可能是一个理大学生在退休前能有的最自由的时光。
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压抑,一切的迷惘,都来源于自由——是的,理大这所学校的确或许是太自由了。在任何一节大课上望下去,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或是埋头读着共形场论的大佬,或是像他一样赶着下节课作业的普通学生,抑或是玩着手机打着瞌睡的人,但并没有人会在意别人在干什么——当然,同一时间还有本来应该在这里但现在还在宿舍里睡着或者是在图书馆自习的人,毕竟大部分课程都是不需要点名的。在理大读过的人都体会过,虽然大家都喜欢用“八生一退学”来开玩笑,但是其实在理大想合格并不困难,只要平时表现得凑合,期末认真突击一下,想挂科都是并不容易。于是,除去上课的时间便是完全自由的。
但极度的自由的同时,带来的同时是无限的责任——正因为没有先验的道路可依附,一切的选择在由自己决定的同时,一切选择的后果也由自己承担。面对着理大主流的既定道路——刷绩点考TG,做暑研拿offer出国,他似乎有着本能的抗拒。与其说抗拒这种道路,不如说他试图抗拒任何既定的道路。他的确喜欢数学和物理,他一方面希望被改变,希望得到一个专业物理学家应有的职业特征,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物理仅仅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一种附属而不是完全替代自己的原则,以保证自己的完整性。对他来说,进入物理学院相比起精心的安排来说更像是一种偶然,因此在物理学院感受到的张力更让他难受,令他不禁疑惑自己是否真正地曾经进入了物理的领域。他在物理的门口向里面张望,他不甘愿臣服于物理的思维方式,但物理学的思维范式依然对他从前的思维范式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因此,他常常狐疑于物理学研究经验的价值。这种张力在理大主流的氛围下变得更加紧张,他对科学范式的健康的反思慢慢地萎缩了,在艰难进行的学习中,他只能把自己的疑惑解释为个人暂时性的精神错乱。他开始明白,自己并非真的爱物理,他只是爱喜欢物理的自己而已。然而,他终究还是顽强地反抗这种强加的外力。是出国还是保研,是继续读物理还是转专业?他想做出自己的选择,但他看不见被迷雾笼罩的前景。没有人可以为他的决定负责——除了他自己。优柔寡断的他拒绝做出选择,就在理大这个本身已经隔绝于社会的园子里,又筑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藩篱,在其中读着自己想读的书,看着自己想看的电影,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知道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这种意义只能由他自己去寻找和创造。他有完全决定自己存在的意义的自由。他不愿让别人夺取他这最后的尊严,尽管这自由是他一切苦楚的来源。有时候他很羡慕可以对数学和物理高谈阔论的同学,不是因为他们比他多懂得的知识——事实上他对于单纯只是成绩好的同学并没有丝毫的羡慕——而是他们是如此幸运的在自己仍苦苦探寻着自己在这荒谬世界中的位置时就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为之贡献自己所有的热情愿意让自己的事业占据自己全部的灵魂。
在中学的时候,他是那种在高三最后的时候依然敢逃课的人。他曾经是如此的渴望自由,但当真正的自由来临时,他却又急切地想要逃避。但随着毕业的来临,他也感觉到这种拖延的策略并不能使他逃避自由与选择及其带来的责任。要么是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要么是完全未知的道路,他并不知道应当如何去抉择,也不知道如何去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看来终究还是逃不掉啊”。他只能摇头叹气,抬头望了望窗外。图书馆五楼玻璃落地窗外可以看到庐阳繁华的立交桥和公路,仅仅是一面玻璃的距离但似乎这又和外面的社会相隔了亿万光年。在校园里呆久了的他走出校门时,有一种似乎不再属于这个社会的错觉,但恍惚间又觉得这种可以与社会、与人紧密交流的感觉才是他希望的。
五
这两年他在理大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同学,不过直到今天他也记不清那些同学是自己班的,这也正常,毕竟在行政班除了在开学和考完试以后开个班会以后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休学的舍友搬出去了,他们也从中区搬回了东区的小宿舍,从隔壁宿舍换过来了同学E。原来三人宿舍终于又变回了四人宿舍,但这也让原本逼仄的东区宿舍显得更小的。不过这关系也不大,毕竟宿舍对于他来说只是睡觉和放东西的地方。目前的空间虽然小,但勉强还是可以放得下的。
睡在梁梓对面的同学F,梁梓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因为他是考上另一所大学以后退学然后再考上理大的,梁梓原以为他一定是对着理大或者物理有着特别的执念的才会做出这样的大胆决定。但是梁梓似乎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他也无意深究。
另两位舍友G和H则是很典型的理大的优秀学生,一位按部就班,稳打稳扎,从考英语到进实验室,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一位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遇,早早就选修了高年级的课程,并且今年就申请到了某牛校的暑研,看着他书架上一本本的GTM,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没办法做到像他们那样。他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追逐什么,因为他不知道那些是幻影,哪些是导向异化的毁灭之途。
不过他最常打交道的人并不是舍友,而是各种“离经叛道”的人。有从物理学院跳到人文学院,在这个充满实证氛围的地方喜欢着欧陆的;有休学两年,打算一毕业就工作的;有成绩优秀但是依然选择保研的……即使是依然坚持着物理学术道路的朋友,也多少有些叛逆的感觉——有很喜欢计算机以后想做理论计算机但是坚持留在物理学院的人,因为“还是想趁机多学点物理”;有视GPA为草芥的,上课默默地在下面看着凝聚态场论考前再突击低空飘过的,“和成绩比起来,我还是更想多学点东西啊”;有在物理学院门门优秀但是同时也能写出专业级电影评论的人……正是有着这些人的存在,才让理大成为一所对于梁梓来说真正的大学。
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让梁梓乍舌的人。他见过几位绩点上四的同学,初次见面时,对方问他想做什么方向,他回答说理论,对方说也想做理论,尤其是弦论。然而梁梓只花了一分钟就劝退了他:“你知道I神吗,据说他高中学完四大力学,大一就干玩了场论,有好几段不错的科研经历,结果不仅六大没申到,连芝加哥康奈尔也拒了。”“那他GPA是不是不够高啊?”“E神少物第一,你说呢?”听到第一,似乎一下子把他给激发了,转头就和旁人互膜了起来,旁人指着他说,“这位大佬GPA上4了。”,他当然马上回应“哪里哪里,你才是真的大佬,我只是一个学渣。”不久后他就回来告诉梁梓他已经想好了,不做理论了,问哪个方向好申,梁梓推荐他去做凝聚态实验。一听到凝聚态似乎又令他兴奋了起来。接着又问当年曹原去的是哪个实验室,后来知道成功申请PhD的J学长也是同一个实验室的以后,马上联系进了那个实验室。某日中科院的一位老师前来作报告,梁梓便跟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大佬却对此表示不屑:“只是在洛斯阿拉莫斯做博后,博士也就只是马普所而已,应该很水的吧。”他倒也是说喜欢物理,不管是干什么的学术大牛来做报告,一定会去求合影和签名,他还日常关心物理学家的风流韵事,多情玛丽居里薛定谔云云。
他也说不清他们喜欢的究竟是真正的物理,又或是只是喜欢一种作为符号的景观。不过幸好这样的人只是特例——至少梁梓只遇到过几个。
六
梁梓第一次在电影协会放映时,放的是贾樟柯的《山河故人》。来的人并不多,印象中只有四五个人,但是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电影结束以后一个女生留下来与他聊了很久。
“我最喜欢东欧的电影”,梁梓说。
“啊,我也很喜欢东欧的电影。特别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
“真的吗,他是我最喜欢的导演。虽然很多人都喜欢他的蓝白红三部曲,但是我却最喜欢他的《十诫》。”
“真的吗,我也更喜欢《十诫》。《十诫》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杀人短片》。”
“天哪,我们的喜好一模一样。”
就这么聊着,梁梓和她走到了门口。虽然不知道女生讲的是不是真心的,但是梁梓的话
却是句句属实。到了门口,她说“我们加一个联系方式吧。”“你在影协群里面找,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了。”梁梓应声答道。
“你这电脑拿着多麻烦啊,让我帮你提一段吧。”那个女生提议。
“不用了,我骑车过来的。”梁梓回答后,就这么和她挥手告别了。一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弄清楚当时情况。
虽然理大里的很多男生都在抱怨找不到女朋友,但是这个问题丝毫影响不到梁梓,因为他不需要——如果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话——女朋友。因为他对于一切可能侵入自己的东西都感到恐惧,既然客观知识也概莫能外,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不用说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无论是谁当他的女朋友,都是对对方极其不公平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仍有爱的能力——爱一个人意味着接受她的美丽和聪明,也意味着接受她的缺陷与不完美——但他甚至都不能够做到全然地爱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去爱别人呢。
为了体会这种需要与被需要的感觉,他宿舍里养过一盆绿萝,但以顽强著称的绿萝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下。不信邪的他又买来第二盆绿萝,幸运的是在它由于疏于看管而枯死之前,梁梓及时把他“遗弃”在了舍管阿姨那里。以后的日子,梁梓都能在宿舍的大厅处看到在悉心照料下长势喜人的绿萝。看来,他的确是连一盆绿萝都照顾不好。
有时他会想起高三时候的同桌——上课的时候和他一起悄悄在下面讨论电影和文学,上自习的时候一边做作业一边互相开对方的玩笑,和课间的膝枕,正是这些平凡的日常让他撑过了高三最困难的时候。虽然他们俩经常被开玩笑说是一对,但是当时他们俩谁也没当真。虽然现在想起来,梁梓觉得当时他对同桌的感觉或许真的有点特别——但是也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他觉得他不能再向包括他在内的人付出爱了。
但是出乎梁梓意料之外的是,在一个普通的同学聚会上,他忽然被一个高中的学妹叫到一边,并表白了他。这让他当时感到局促不安,因为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他并不知道如何回应。一方面他希望爱与被爱,但是同时他又认识到在这混乱世界当中人与人之间本质上的不可交流与不可理解。不过虽然有点突然,但也不太令他意外,毕竟在此之前的确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感觉,但是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没太多存以幻想。所以他也没当场拒绝掉。
他大概也知道应该如何表现得爱一个人,事实上很多时候他看上去处于某种情绪上的时候,只是表现得如此,然而内心深处他并没有丝毫感觉。有那么一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比默尔索更像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但他就是知道应该如何表演得如此。
于是终于他还是和她摊牌了,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关系对于双方都是极度不公平的。他跟她说明自己的生活信条,这一下子让他们都纠结了起来。那天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就当他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她却告诉他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虽然他并不在庐阳,但是上海离庐阳也并不远。不过不管什么时候梁梓都是没空跑去上海的,让女生一个人跑来庐阳也不太好。不过这种柏拉图式的关系,倒是让梁梓很开心。他开始知道,如果只是爱一个人而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话,充其量是一种靠生物本能支撑的更加精致的自私,只有当平等地爱整个人类和他们的创造的时候,才能是真正的爱——一种积极的,追求被爱者幸福的不可阻挡的创造力。
七
在理大的生活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日复一日。早课从七点五十分开始,虽然高中的时候梁梓想要是可以八点再上课那整一天都肯定会很精神也很有舒服,但上了大学以后才发现这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大部分的课去上完全是因为惯性和以防点名,因为大部分的课基本上不过是换着方式催眠,要么是念着ppt,要么是按着书来讲——这并不是说老师不好,事实上当他和老师当面问问题的时候,他都能够感觉到他们对于物理的深刻理解和热情,一些不足只是在教学法方面。在上面讲课的时候,他就在下面要么做作业要么看书,有时候会看物理有时候会看其他书。当年梁灿彬的广相第一卷,他就是在数理统计的课上看完的。
上午的课完了以后吃饭,回宿舍歇一会,再接着上下午的课,下午的课完了以后,再接着上晚上的课。有课的话,他就去上课,没课的话,他一般会在图书馆。虽然他曾经定下计划每周都要锻炼几次,但事实上除了体育课以外他并没有完成任何的计划。因此在理大想要找到梁梓,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事实上每天最困扰他的日常是每天应该吃什么,毕竟学校的饭堂虽多,但实际上梁梓喜欢吃的并不多。他还记得当他看到所谓的“肠粉”居然有汤的时候的绝望感。不过偶尔他喜欢跑到郭广旁边的咖啡店里喝点东西,不过对于他来说也只是去喝个糖水而已,因为咖啡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提神作用,即使是喝上几大杯,没睡午觉的他依然会感觉昏昏欲睡。
通常在洗漱过后他不会马上睡觉,而是拿出手机刷上一阵。理大学生的社交,大部分都是在线上完成的。但很多情况下他发现他只是在不同的群和同一批人聊天,在线上聊的人,有些在现实中也天天见面,有些只有偶尔才能见到。但通常每个群每段时间都会见一次,这也是最让梁梓开心的事情之一。
但有时候,当他回到宿舍或者在教学楼爬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这似乎是通向绞刑架的阶梯。一天下来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事情,只觉得莫名的累——毕竟存在本身,就挺累人的。仔细一想,其实这么下来的两年,自己也没有真的干了些什么。
在物理方面,虽然自己也还是多读了一些东西,但始终难以望前面的人的项背。每当看到别人在讨论物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插不上嘴——甚至连听懂都有点困难。而即使是在人文社科方面,他也觉得自己学成了一个名词党,只会简单复读一些简单的观点,或许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民哲”了吧。他这么想。想起来,这两年不仅没有干成一件事,还白瘦了几斤。
他想起中学时候的他并不是这样的,初中的时候他可以为了考高分把整整一本思想政治书背下来。但是他想转折应该是发生在初升高的时候吧,那时候他不仅看到了地区发展差异等带来的不公是难以靠个人的努力弥补的,也因为饭堂糟糕的条件而病了一场——他因此一直对初中耿耿于怀。
他现在开始不知道高中的时候是真的喜欢物理,还是仅仅作为对高考的一种逃避,对物理的喜爱又有多少是属于刻奇式的喜爱。虽然讲课的水平有好有坏,但是他遇到的老师都很和善开明。他也记得在这不知名的恬静小城里小小的县中高三的周六晚,充满了青春躁动的气息。尽管是在高三的最后时刻,依然会在晚自习下课以后来上一局狼人杀。成绩出来以后,即使不如人意也默默地接受。这宁静的小城和悠闲的学校对人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成为了每一个毕业生心底的羁绊。他有时在想,如果当时真的选择再来一年,会更好还是更差,但这个问题只是徒增烦恼,而且不管怎么选择,都需要用时间去治愈一切——毕竟时间是最具威力的存在,既可以修复一切,也可以摧毁一切。
八
他申请了带大一新生的助教,第一是赚工资——毕竟今年的工资可是足足涨了一半;第二还是有机会可以多接触一下新生。新生的活力似乎也让他年轻了一些,他们虽然或许还没学到什么东西,但他们年轻、有活力,这就蕴含了一切的可能性。但一想到以后生活和学习对他们的双面夹击,或许他们也无法永保这种状态,他就觉得有种隐隐的无力感。——但至少把现在能做的事情做好吧。他这么想着。但他能做的,就是向他们展示,在理大,并不是只有一条道路。
开学不久,他就不小心把手给烫到了。晚上的庐阳三院依然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烧伤科急诊和烧伤科病房在同一层。病房里面有看上去还在读中学的少年,也有耄耋老人。在过道上他听到辗转反侧的声音,连续不断的低沉的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但他并不害怕、反感这种声音,相反,他从里面听到了活着的渴望和生命的顽强。
这令他想起那天听着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站在被雪水清洗过的肥西路的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或快乐或悲伤,或朴实或狡黠,他们也许没听过海德格尔,也没看过雅斯贝斯,但他们都在这沧桑的土地上真诚认真不自欺地活着。他知道在更遥远——也许就在庐阳的城郊——有着生活更困难的人,但他们也一样努力地生活着——而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去为自己、也为他们做些什么。但他却没有勇气选择这一条道路。
因此,他跟学院申请了延期毕业两年,他希望可以用这两年的时间补偿自己失去的两年光阴。教秘跟他说他的申请的话应该可以通过。从物理学院办公楼出门,他想,“就算是失落与迷茫,都是我曾经的过往。只要觉得值得,就不叫虚度。”但他转念一想,“或许不管怎么过,青春都是注定要被虚度的吧。”
梁梓想起了,他想起了这风正是正如他走出办公楼时把文件吹的沙沙响风,也是他得知好友噩耗时刺入骨髓的风,也是他高中晚自习下课时抚在脸上的风,他想融化在这风里随风而逝,但是风却只想吹跑他的外套。他一手按着外套,一手划着手机。
“J同学,12级少年班学院,后在美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读博四,上周突然过世。事发突然,他的朋友和家人都很悲伤。他的同学为他组织了一个筹款,希望可以为他的家庭在困难时刻提供一点帮助……”
“这是今年第六个自杀的校友。”
梁梓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把外套按的更紧了。接着,他拾级而上,避开了喧嚣的烈风,走进了略显黯淡的图书馆。
本文中的一些表达与句式借用自:
1、 齐泽克 《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2、 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3、 博西格诺 《法律之门》
4、 D学弟的说说动态
其他已然化为潜意识而写出的,未能尽数列出,对此深表歉意。
感谢所有坚持着阅读完这充满着幼稚想法的拙劣文字的人
作于 2019.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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